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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拾朝花.繼園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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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園臺上,真的目不暇給。幾多人被北角街景騙了入場?楊凡,無論如何是個奇葩。〕

繼園臺上

           電影院燈光亮起,在《繼園臺七號》的配樂與片尾字幕前,我和董生有點面面相覷——雖未至於潮語所謂「我究睇咗啲乜嘢」,但坦白說確實經歷了坐立不安的兩個多小時——唯一共識是「好在冇叫阿果一齊睇」。因為兒子一向對街景建築和交通工具感興趣,電影舊北角的重現美輪美奐,頗合「細節狂」的品味。可是(好彩)他覺得電影預告片過份迷離與節奏慢而最終放棄,否則以他超級道學的電檢尺度,片中的性愛鏡頭一定讓他憤怒地叫父母回水。

           但我的困惑不在片中的性幻想。買票看楊凡導演的作品卻嫌電影太情色,猶如去迪士尼樂園投訴太多公主,去海洋公園投訴到處都是海豚。耗費七年時間製作的手繪動畫《繼園臺七號》,改編自楊凡導演的小說,講述在1967年「小上海」北角的中產地段,香港大學外文系高材生范子明替來自台灣的虞太太的女兒補習英文。四十歲的母親文靜端麗,十八歲的女兒虞美玲走在時代尖端青春逼人,男主角藉著文學與電影引導也領受了母女二人的情意,孽緣似乎一觸即發。然而結局少有地圓滿,子明就著和平紀念碑前的一輪夕陽與散著長髮的美玲擁吻後,一同返回虞太太家中晚飯,女兒在母親耳邊叮囑不用擔心自己並放膽去愛;虞太太也就此即將與范子明遠走外國,無視世俗地尋找自由。

           電影獲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金獅獎,與其中的文藝典故不無關係︰范子明與虞太太談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與《紅樓夢》裏「如癡如醉」的妙玉;一同觀看「西蒙女士」(Simone Signoret)的電影《金屋淚》、《金盔》與《愚人船》;與虞美玲讀《簡愛》與《咆哮山莊》,還有背景裏如煙如霧的民國名伶、抗戰新青年與火紅左翼的穿插,加上現實裏文人薈萃的繼園臺,襯著斜陽裏的戀殖與新時代,港島山頭南來社區的優雅耽美,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片中多次提到的法國女星西蒙西諾寫過一本自傳叫Nostalgia Isn't What It Used to Be(如今懷舊已不像從前),一種對「懷舊」本身的懷舊,倒是意味深長。而《繼園臺七號》最令我不安的地方,正是一種變味了的懷舊;一種「懷舊就是任性」的蠻力;或再直接一點地說,是那個隱去片中怪異性愛場面的純愛風預告片,或對所有扭曲俗艷(Kitsch)風格略而不提的影評。這是一種切切實實的包庇態度︰如此一筆一劃地深情手繪的香港,大家應該支持;導演個人的幻想,既是他給香港的情書,亦是所有窺閱情書的觀眾應囫圇吞下的義務。

還未看過電影的你有權懷疑我還是過份冬烘,但看過電影的你可否認真想想︰電影開場的幾個貧民小孩蜂擁到網球場看兩個港大哥哥打沒有球的網球;兩位哥哥打球以後一邊洗澡一邊以完美的男體調侃浴室裏的肥仔與窗外一個貌寢的偷窺者;偷窺者後來又會派發反英抗暴傳單,並在完場前一場終極性幻想裏陰惻惻地解開范子明的皮帶與鈕扣;清秀的虞太太與范子明討論妙玉的下場以後,在房中放肆地幻想群蛇亂舞,把妙玉遭劫的「釋放」,代入到自己與初識青年的情色濫調之中;住在樓下的雙性京劇伶人與僵屍一般的僕人陰陽怪氣欲望橫流……不彆扭嗎?所謂給香港的情書,追憶消逝的優雅年華,有必要嗎?

如果這是一部艾慕杜華式的cult片,套用范子明的對白,「我都可以」。但問題是這些譁噪俗艷的元素,幾乎無人提及——除了幾篇外國影評會用到lavish(濫), mawkishly kitsch(尷尬地俗艷), incongruous(格格不入), hyper-camp(超娘腔)。如何評價「坎普風」(camp)是一個問題,但睜眼錯過房間裏的大象,甚至為怕砸了一部誠意之作的票房而自行美學審查,就是另一個問題。很弔詭地,《繼園臺七號》的優點一一成就了它的缺點,它的資源、誠意與投入,反令我們無法放開懷抱地討論︰最名顯的例子是星光熠熠的配音陣容,幾乎讓所有人包容了電影配音(張艾嘉除外)此一最大敗筆。楊凡沒必要成為另一個艾慕杜華,但原可以凝住香港前世今生的一齣動畫經典,就此匆匆擦身錯過。

 〔原載2020年11月10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中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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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實小說,不容易。能再見綺華,再讀到好小說,很高興。〕

中文老師 

 前兩天在香港國際文學節(HKILF)見到劉綺華,她跟我說首部小說《失語》2019原本想過叫《中文老師》,但後來朋友十居其九覺得這書名太不吸引,力勸之下就放棄了。卻認為,如果叫《中文老師》,也許我會更早讀到這本小說,更早地越過「失語」一詞所附帶的種種文化創傷、身份認同與性別理論,投入這個「於無聲處聽驚雷」,關於兩個香港中學中文科女教師的故事。

《失語》當然也非常貼題。小說講述兩個中學中文老師,一個叫伶,一個叫慧;一個叻女,一個唔叻。二人同樣面臨未考取普通話基準試證書的問題。但叻女老師伶有十年資歷,拚公開試成積有功,加上人如其名極伶俐,深能投科主任與校長所好,聊名牌手袋美容新知高級零食炒樓投資無一不曉,好施小惠左右逢源。新到任的老師慧衣著老土並長著苦相的八字眉,上班第一天竟自帶飯盒不參與大夥迎新,又自行要求日常說普通話好爭取練習以通過基準試,結果卻說得七零八落,邯鄲學步,淪為同事笑柄之餘,亦影響了教學的質素。

然而突如其來的「普教中」大勢,沖擊了本來看似穩定的強弱關係與權力結構。伶發現被自己托詞支使,每晚在校工作到深夜的慧,可能正誤打誤撞搭上「普教中」的快車,威脅到仍未轉職實任的自己,兩個只能活一個的結果終於出現。但慧畢竟太笨,既未能通過基準試,亦被伶有心地塑造成一個工作能力低下的老師,結果上任一年後不獲續約。一向沉默的慧大受打擊,離校前在座位擺放了一個由多面小鏡子組成的鏡陣,並在暑假的第一天,以一把電鑽對準自己的腦袋,結束了讓自己困惑的教書生涯,全程於網上直播,聳人聽聞

小說的第一部「慧與伶」至此結束,下半部「伶與慧」即將開始。一向把伏線鋪排得讓人拍案叫絕的陳浩基說,他讀到這一段也毫無預警地震驚不已,並笑言「開始以為自己睇緊許鞍華,點知中間忽然變咗邱禮濤﹗」但我覺得比邱禮濤更恐怖的是,下半部留下來的伶,在暑假返校以後,即經歷一段卡夫卡式的鏡像惡夢。伶彷彿接收了慧的詛咒,在教師群組發言再無人搭理,送禮再無用處,教最難纏的班,辦棘苦差,更因普通話基準試未及格而遑遑終日。

看到這裏或許有人要問,在此教育界「新常態」山雨欲來之際,教師釘牌時有聽聞之時,再多一則教育工作者失德的故事,揭露中學行政管理的腐敗,又何苦?然而《失語》精彩之處,正在於它不是一本社會諷刺小說,伶與慧不是一邪一正,如果慧有能力知道可以保住職位而淘汰伶的方法,不見得她會犧牲自己而不去使用。甚至那些滿身名牌、熱衷炒樓以至醫學美容的校長、科主任與秘書,其實都在散發一種無間地獄的無力感。結論呼之欲出︰「問題喺個制度」。但《失語》的控訴不只於一個制度,而是更嚴密的社會情感結構問題。

驟眼看伶與慧的母親不過是有其女必有其母的結果︰伶母經營劏房,生財有道,只恨女兒不能狠下心腸放棄教席與自己一起發財,每月向女兒苛索時間、家用與名牌禮物算是小小報復;慧母先天輕度智障,對於女兒能成為薪高糧準的中學教師而成功脫貧自豪不已。然而兩位母親不是我們譴責或恥笑的對象,她們甚至讓我們悚然以驚︰什麼時候體面的職業與家用,或每年母親節的奢侈品已變成「孝順」的代名詞?什麼時候母親的自豪,已悄悄變成女兒在職場不容有失的巨大壓力?《失語》最暗黑的力量,是小說人物對千瘡百孔的價值深信不已。慧以為電鑽可開啟太笨的頭腦,伶最後即使沒有走上慧的道路,但仍然選擇了引刀一快,以「傷害自己」的方式,默念著「一切會變好的。」

《失語》有一種久違了的果戈理風味,好處一言難盡,寫實功力不著痕跡——它寫過的CélineValentino,令我從此看到這兩個品牌就有一種悲傷的不寒而慄。不過劉綺華也跟我說,小說出版以來賣不了多少。好作品無人知曉,最暗黑的結局莫過於此。所以,這裏只有大白話一句︰各大書店,請入貨。

 〔原載2020年11月17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附件三》與諧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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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碧雲,總有辦法在絕境中生出「惡之花」。她的美學,是香港最強的後盾。我覺得。〕

《附件三》與諧隱

 內地法律在香港實施,唯一的法律依據是《基本法》第18條:「全國性法律除列於本法附件三者外,不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實施。」一本叫《附件三》的手造書在202011月推出,即使作者不是黃碧雲,也就絕非玩笑。沒有署名沒有頁碼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的十九本「百無書」在灣仔天地圖書展出,售價港幣千多至五千多並迅速售罄,文學到底應如何分享、如何流通、如何發聲、如何與風險周旋,同樣唔講得笑。後來產生的小小論爭,關於作者的冷漠與熱情,手作地下文學的有無意義,討論皆認真而具好意。但偏偏《附件三》寫得好好笑,笑到流淚,笑到我要翻出〈文心雕龍.諧隱〉,認真檢討自己笑什麼。

 諧即笑話,隱即謎語,中國古已有之的文字遊戲,但其來源絕不可等閒視之,〈諧隱〉開篇即言︰「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鄭箋︰「自有肺腸,行其心中之所欲,乃使民盡迷惑也。」另有一套心腸,未能與百姓同步,自然令民心乖怨,爆發出乎常規的嘻笑諧謔,可見諧隱與為政得失之關係。但所謂「心險如山,口壅若川」,諧隱之語未嘗不可在一笑之間,把各方閉塞的觀念開通,化解險境;把鄙陋乖訛作人性呈現,引發同理心。須知諧者,亦皆也,和諧也。

北島也有一本《附件三》,但他說看不明白。「太多廣東話了,要翻譯。」我能理解看不明,但問題不是粵語,而是文學的「諧隱」。《附件三》第一句︰「我只是疲倦。/二十三年。/七.一/去年我在東京。我訝異我失去的熱情。/我說,這瞎子摸象的遊戲已經完了。/然後靜默。」先是隱,不是諧。「我」到底何以失去熱情,又是否真的失去熱情?二十三年來我們是否都在玩一場家與國的瞎子摸象?然後是諧與隱同出︰「竟然打回頭,鱷魚頭又出現了。中英鬥法時時常見到她。/溫文的銀髮公仔,輕柔的說︰『革命失敗是要殺頭的。』

猜謎遊戲開始,政治漫畫的含沙射影,香港人不會陌生,不論是鱷魚頭(老襯底?)還是最近的「獅子頭」,可見手法歷久彌新。但問題是,這些謎語還可以掰多久?而謎語之後接下來的現實,我們又是否抵擋得了?資深的反對派老鳳(雛鳳清於老鳳聲?)不甘寂寞又天天懷疑被教師同事與鄰居阿媽「篤灰」;相依為命的兩姊弟,智力「低低地」的家姐幾廿歲人,每晚十時打開窗口跟著別人大叫,叫到街上的人都靜了,時光都飛逝了,還在叫;還有非常危險的鴉片戰爭,《附件三》清楚寫明︰「一八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英海軍分三路北上攻打中國,打開售賣鴉片及其他貨物的港口。」但同時又同情義律︰「義律Charles Elliot無命名,因為他是失敗者(他個人反對鴉片貿易,並對直接挑動中國有所顧慮)」沒有如卑路乍、哥連臣、歌賦在香港留下痕跡,因為他在立場上並不很「英國」,而作者說「我總希望接近那些失敗者,孤獨被忘懷。

           但全書讓我笑到流淚的,是一個叫「許志安已壞」的青年以「連登體」記錄的生活日常。他與智力低低地的家姐住在一幢要供的公屋,家姐在催淚煙密佈的日子天不怕地不怕地返時薪三十六的工,染髮沖涼一地的水,養十多隻貓又時常失踪要細佬尋人與保護,為她怒毆深夜請她吃生果的保安阿叔。然而,他們已是彼此所有︰在阿爸的喪禮上哭不出,家姐忽然問地獄喺邊度,許志安已壞答地獄就是妳見到破地獄嗰啲囉,然後二人就見到喃嘸佬跳到拗柴,忍唔住卡卡笑到卒之流淚交差。七月二日午夜過後,許志安已壞在銅鑼灣街頭找回家姐,並決定以政府剛剛派的一萬蚊替她換過壞了的手機並且和解。在遠處煙花的響聲中,他記得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凌晨,家姐十二歲,他十歲。白先勇的〈我們看菊花去〉,於焉浮現。辭雖傾回,意歸義正,在我們的人生都必須負上了一份可加可減條款的附件三時代,《附件三》的諧隱,是一份美麗的附件。

 〔原載2020年11月24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好好看許鞍華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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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早了許多,也好像遲了許多。總之現在時間觀是徹底打亂了,今時今日,電影看一齣是一齣︰你永遠不知道你最後一次進戲院是哪一次。我講真。〕

好好看許鞍華拍電影 

一九九七年有一齣許鞍華的紀錄片叫《去日苦多》,二零二零的這一齣由文念中執導的叫《好好拍電影》(Keep Rolling)。如果回歸前已覺得時日無多,怎麼回歸後廿幾年卻能夠說人生要keep rolling?這是一種怎樣的生命力度?怎樣的「逝者如斯」,卻仍然要「不捨晝夜」的人文精神?如果真有一種「後九七」情懷,這二十年,我覺得就是一方面在人來人往中聽到越來越多或犬儒或世故的崩壞論、回不去論、無處可逃論;但另一方面,總有一些很珍貴和很努力的聲音,貢獻著「縱是崩壞,然亦已是我們所有」的這個地方。《好好拍電影》很成功地從許鞍華的個人與電影裏,引導出這後九七情緒裏最優質的一種心態。

           一部關於導演的記錄片,首先要在導演個人生命與電影作品世界中取得平衡,而兩個多小時的《好好拍電影》在兩方面都令人滿足。從頭說起,許鞍華的身份一如香港身世朦朧,「故鄉」算東北、母親為日籍,受港大英式教育,到倫敦念電影;關心社運,卻又難忘小時候唸古典詩詞讀《紅樓夢》和武俠小說的日子。這龐雜的情感結構,其實也是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寫照。至於許的樸素多見於其精神,例如說她當年在大學讀書勤力得「學霸」氣外露,並沒有參與偽裝play hard不溫習卻成績優異的俗流。又例如電影中好幾次見到她跟演員說「對不起」或「唔好意思」——當她要把泥土塗抹在周迅的頭髮上,或一不留神仆倒在正在扮演彌留中的蕭紅的湯唯身旁,她只會說「湯湯,你有無事?」

           這些情節不但滿足許鞍華粉絲了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事實上也很深刻與迂迴地回答「我們從女性導演身上可以學到什麼?」這個問題。連奧斯卡也被挖出92年來只有五位女性被提名最佳導演並只有一位得獎的歷史,在香港要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女導演的壓力可想而知。戲名《好好拍電影》中的「好好」也可解讀成「女子女子」,但我很慶幸電影裏沒有很telling地告訴你影圈中的性別權力不均(因為實在不用多說),而是很細緻地從側面showing地呈現。例如許導在一場老人被打戲的鏡頭後面容扭曲;又或是在風塵僕僕的電影拍攝與宣傳活動中,調解母親起居飲食與安老醫療的問題。女導演有沒有為藝術犧牲了愛情或家庭,這個問題沒有很露骨地提出。但看到母女二人在街上禹禹前行,或在茶餐廳就著電子聖誕音樂疲倦地相對無言,藝術的代價盡在不言中。

           電影作品始終是導演的靈魂。《好好拍電影》最「對得住」主角的地方就是勾起了觀眾重看每一部許鞍華作品的衝動,並想到這些年來,這些電影在不同的歲月裏留下種種回憶。又甚或離譜如我,發現原來自己從沒看完《瘋劫》或《投奔怒海》,就琅琅上口說應該支持與喜歡許鞍華。重看《瘋劫》會明白當年她如何以「血腥女導演」闖出名堂,但更明白在挑戰尺度以外,女導演如何獨到地把觸角延伸至階級與婚戀的暴力。溫婉的趙雅芝帶出的案中案,其實更是中產醫生未婚夫與她的階級差異造成的慘烈結果。《投奔怒海》中馬斯晨飾演的越南少女,與飾演日籍攝影記者的林子祥在雨中一邊抽煙一邊拍照的一幕,正如文念中所說,是許多人無法忘懷的一段優美定格︰即使蜆港人沒有了自由與生之尊嚴,但仍有逃避新經濟區的意志,仍有與不相干的人相濡以沫的一刻。

           當然還有兩齣我不明不白地喜歡得一塌糊塗的作品︰《千言萬語》和《書劍恩仇錄.香香公主》。前者簡言之就是把理想磒落的中年失敗男人拍得最性感之作,絕對沒有唐突社運的意思,純粹真心讚美,這就不多說了。後者曾經讓我著魔一樣剪存所有相關的新聞與劇照,覺得這由內地演員與真實江南與大漠支撐的《書劍》有莫名的還原實感,陳家洛亦彷彿凝聚了所有中國儒俠的優點與缺點,非常一廂情願的一段中華迷戀期。《好好拍電影》中的重溫讓我明白,原來戲香香公主所代表新疆之美的被利用與犧牲,以及電影結局中被權力與體制無情地背叛之痛,又是那麼歷久常新。唉,看許鞍華,就是如此要一奉十。

〔原載2020年12月1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鳴的鑼,響的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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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為安全登錄而輸入的幾個字母,原來在貢獻偉大的人工智能文字辨識科技——這個故事太動聽了。〕

鳴的鑼,響的鈸

 每次想學一門新語言,或起碼溫習一下曾經號稱學過的舊語言,就會很驚悚地想起《聖經.哥林多前書》13:1那句金石良言︰「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所謂外語說得「嘞嘞聲」,但若是言之無物又沒有心,再複雜的語言也不過是空氣中的一串聲波震動,不帶價值。當然,看到別人把外語說得流利優雅,能讀能寫,那種艷羡也應該人人有過。所以從前有過萬元一套的「靈格風」,今天有Duolingo

 Duolingo本來只是網上無數語言學習程式之一,但它成功建立一個市值七億美金的企業,上榜福布斯「2019年下一個市值十億的初創公司」,教授三十七種語言,最重要是坐擁三億用戶。但你去Duolingo一看,就會發現所用技術不過是BB班生字卡到小學生重組句子,加上叮叮咚咚的電子獎勵音效,製造「打機學希臘文」的假象——我剛剛花了十五分鐘上第一課希臘文,電腦問我哪個字是「男孩子」(the boys),下面有三張圖、文、聲並茂的希臘文字卡,我只要選擇畫上男孩子的那張「τα αγόρια」,就有清脆的鈴聲和Correct﹗彈出,令我覺得花五秒就學會了用希臘文聽講寫「男孩子」——事實上也大概如此。

 但始終「打機學外語」這個點子不可能支撐全球三億用戶,Duolingo的成功主要還是因為它的故事太好聽了。我也是因為它的創辦人路易斯.馮.安教授(Luis von Ahn)在網上的一場TED演講才認識Duolingo。首先,它有宏願︰讓全世界的資訊都可以被免費翻譯,方法就是為全世界提供免費的語言課程﹗讓我簡單點再說一次︰讓全世界所有需要翻譯的內容,成為全世界語言學習者的功課和習作﹗而且透過電腦整合不同答案,更會發現水準與專業翻譯相約。

 嘩,這真是比「請一個人,出七份糧,做十個人嘅嘢﹗」更為宏大的雙贏理念,把兩個世上最昂貴的服務,專業翻譯和外語學習,無縫連結。加上馮安教授的往績非常好——他是CAPTCHA的發明者,以辨析扭曲字母來證明「我不是機器人」聞名;後來他更進一步開發reCAPTCHA,把我們每次網購或登記即無聊地辨析再輸入的英文字,連繫上千千萬萬電腦無法辨析的書籍內容,讓一個認證過程變成間接貢獻全人類文明的電子化——Duolingo就是豪華版變奏。

我說它豪華,自然有「華而不實」的暗示。事實上Duolingo的使用者很快就發現,每天翻譯「我吃了一個蘋果」或「我家附近有一所郵局」,並不會為翻譯Wikipedia或各大新聞內容盡一分力。而且,網站的學習程度一直設定為初階到中階初級——連中階也不敢說。又而且,這個免費學習者免費提供翻譯服務的計劃,早已在2014年靜靜退場,卻無損公司成為下個十億初創企業,因為它又有新宏願。這次是「打大佬」,這大佬叫TOFELDuolingo打算短期內創立另一英語認證品牌,原因是多年來托福考試收費過貴,考試場地諸多限制等等。

 其實Duolingo的真正語言學習成效早已不是重點。創辦人馮安本身是危地馬拉人,他的英語完美,但卻是以最傳統的上課加考試(TOFEL)方式學來的。語言的霸道在於「一試便知有沒有」,記者問他用Duolingo學了大半年法語的成果,結果還是「我運動。我吃飯與見朋友。我在酒吧喝啤酒。」而且文法不大對。但作為一位電算機科學家,馮安的語言能力我還是佩服得很。他推廣的從來都是一個語言夢︰大同、平等,無障礙溝通。且看他怎樣回應Duolingo的用戶廣及Bill Gates及土耳其的敘利亞難民︰「當我知道世上最有錢的人與經濟上最底層的人在使用同一個系統,嘩,那是我最驕傲的一刻。」語言從來都是一道引領我們到彼岸的橋樑,馮安不費吹灰之力就讓用戶把自己與Bill Gates連繫起來,也婉轉地提醒語言如何改變命運,救人於水火之中。作為三億免費用戶之一的我,這一刻也不但把自己與首富連繫起來,也深深地思考在這個越來越水深火熱的城市裏,好端端的我,怎麼會一連三天苦苦地學起葡萄牙文來。

 〔原載2020年12月18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香港人看Bor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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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政的代價,香港人真係識條——whatever——我只知道,作為一個女首相,she is soooo sexy.〕

香港人看Borgen

聞說Netflix取得2022年丹麥政治電視劇Borgen第四季的播映權,於是現在讓用戶可以從2010年推出的第一季看起,文火細煲這齣數年前曾席捲歐美的北歐政治劇經典。2015年在英國時聽過很多劍橋教授為此劇著迷,尤其當時大家都被卡梅倫、郝爾彬及脫歐的問題弄得苦哈哈的,忽然都嚮往起北歐小國一個人性而果斷的女首相Birgitte Nyborg。然而身為香港人,自身的政治問題都自顧不暇,還有閒情看一個以甜餅與LEGO積木聞名的丹麥語電視劇嗎?別的時候不敢說,在2020的香港,看Borgen令我獲益良多。這個以自由快樂聞名的地方有前立法會議員出訪,或是劇中女首長過關斬將,只是眾多觸發點之一。

 Borgen在丹麥語是城堡,也是國會大樓的別稱。城堡主人女首相Birgitte在第一集只是中間派溫和黨黨魁,因為道德底線而拒絕了政治化粧師Kasper的爆料建議,反而讓反對派工黨與執政自由黨互相抹黑而各出洋相,結果溫和黨取得大選中多數議席,主席成為「城堡」的主人,登上首相之位。這樣的開局有別於一是衝鋒陷陣的反對派,一是面厚心黑的執政黨的設計。作為觀眾,一個中間溫和黨的政治下場是最讓人好奇的。或許在政治與人生裏,To be or not to be,其實我們都是中間派。劇中的抉擇,也不囿於丹麥這個560萬人口的國家的小小國會,也涵蓋家庭、兒女、工作與新聞自由。是他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新任首相是一個會騎腳踏車上班的妻子和母親,有兩個成長中的孩子,丈夫是大學教授,這樣的女首相家庭生活配備是否令人羡慕又有點……似曾相識?不過這部作品的劇力遠超於「聞戰鼓、思良將」式的感歎。Birgitte多維度的家庭與工作生涯,與丹麥多黨制聯合政府一樣,可以不堪一擊,在綠黨、工黨、新右翼、自由黨、團結黨等大大小小的牽扯下,內政外交的每個決定都分秒必爭,這與Birgitte蠟燭兩頭燒的家庭關係構成微妙的對比。而每集開首的政治金句——多數來自馬基維利的《君王論》,如「被人恐懼總比被人愛戴安全」,也有來自列寧、邱吉爾與毛澤東的——不論人生還是為政,都發人深省。

 劇中出現無數交易與妥協,但都需要通過道德的壓力測試。為籌組一個中間偏左的政府,Birgitte有時要拉攏政治上南轅北轍的新右翼,有時在多年盟友的失誤成為政治負債之時,要無私斷捨。縱然明白真實政治遠比一齣十集的電視劇複雜,但Borgen總算寫出野心與權力不一定與誠信與理念相悖。而作為一齣女性主導的政治劇,當中精警的對白時有反躬自省的迫力。例如第五集講述曾任名模的美艷商務部長推行一項規定企業董事會須有45%為女性的平權議案,經Birgitte在重重關卡與脅迫中成功推出後,卻發現部長的亮麗學歷是假的。在最後通諜中,部長辯稱「我不過做了許多無能的男人做過的事,修飾了事實。」Birgitte平靜回答說︰「沒錯,但我的政府不需要一個無能的男人。」

 自省的範圍當然不限於男女平權議題。還有政治化粧師的道德與專業、外交上的理智與感情,以及層層殖民歷史之間的重擔。例如第三集Birgitte錯信一名學院新星修辭學教授可以成為她的新任spin doctor,後來這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政治化粧師在面對與女首相的緋聞上傲倨又離地,頗讓不少有意在象牙塔內指點江山的人反思。第四集講述格陵蘭的管治危機,容許美軍在該地非法處理戰犯,既是格陵蘭的悲情,也是丹麥處身於大國外交之中的悲情。港英政府當年讓香港成為越南船民第一收容港的回憶無意間闖入,教人低迴不已。

 當然還有第六集突厥斯坦的國是訪問,總統與異見詩人同時到訪丹麥,前者帶著數十億的風力發電合約與能源出口機遇,後者是國際關注並深受Birgitte父親尊敬的反政府領袖。訪問期間對詩人的拘捕令,該如何處理?劇中女首相最後還是利用了眾目睽睽的力量,迫總統公開承諾合約不與人權問題的處理掛勾,再促成詩人到外國的引渡。如此政治智慧能否移植香港?恐怕是太奢侈的問題。這樣的電視劇能否再看再寫,我比較關心。盡快看完一至三季是正經。

〔原載2020年12月15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大人の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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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uolingo,到現在還在天天玩。日文「打爆了機」,最近玩拉丁文。〕

大人の日語

 早前談到Duolingo外語學習程式,周遊列國學了一輪以後,最終還是勾起了重拾日文之心。人到中年學外語,如果不是為了移民或工作需要,總有點不務正業之感。我學日文的故事超級簡單,不就是廿年前以為唸博士需要修第三語言,讀了一年以後才發覺這項要求取消了。不過那一年的中大本科日語課極其愉快,五十音與基本文法亦支撐了好幾次日本旅行與翻閱無數美麗日本雜誌的時光。但說到底,最多懂個三四成,而中國人學日語,許多人都覺得︰不學,也懂了三成;學了,也永遠有三成弄不懂。我該不該為了中間的四成而苦苦掙扎呢?疫情期間在空寂的大學圖書館特藏閱覽室裏無意看到「小思日本文庫」的一列長長書架,我終於找到理由。不管了,南無三,勉強しましょう﹗

所謂「南無三」,就是咬緊牙關,閉眼不想,「死就死喇」的意思。這麼有趣的日語,當然不會是Duolingo可以教你的。那是我在一個叫Preply的一對一語言導師配對網站上找到的千葉老師教我的。在香港找一對一的日語老師貴得嚇死人,大概港幣500700一小時,但Preply上的網課可以低至5美金一小時,當然最貴也有100美元一課的,那是鳳毛麟角的一位早稻田大學文學畢業生,在美國取得碩士,英語流利,最為吃香。但一般就是1040美元左右。

我的千葉老師索價甚低,原因是她的英語只有初階——大概跟我的日文一般差——所以她在自我介紹的影片裏叫學生不要擔心說錯日語,因為她的英語也不好,「很明白犯錯的心情」,真是非常溫柔啊。更重要的是,她其實是一位高校「國語講師」,所以對日文語法和文學作品十分熟悉,簡直就是我的同行嘛﹗試堂一小時後,二話不說,孤寒的我已斥資購買了二十小時的課堂金幣。

拜疫情所賜,大家對網課的操作早已非常熟悉,分享頁面、開啟視像音訊都很暢順。一開始我自然叫她「千葉老師(sensei)」,但她說仍未取得教外國人日語的資格,叫她「千葉(san)」可以了,非常認真。千葉女士是仙台人,很堅毅的樣子。會話練習時我問她仙台的松島在海嘯後怎樣?她想了想,很體貼地說︰「松島現在很健康﹗(松島は今元気です﹗)」笑著舉起雙臂比了個健康的姿勢。她明白我認識的單詞有限,所以總是先用顯淺生動的語彙表達大意,然後才慢慢補充說︰周邊小的島或許有點破壞了,主島卻已回復原來的樣子。

但像我這樣的一個急功近利的香港女子,第二課就開始發現自己能說的會話已所餘無幾,網上《朝日新聞》的報導也不大有趣,竟要求千葉老師(我還是改不了口)給我讀一點日本文學作品。她氣定神閒地介紹了免費的「青空文庫」網站,裏面全是已經開放了版權的日本文學經典電子書,夏目漱石、太宰治、森鷗外、中島敦、國木田獨步、二葉亭四迷……應有盡有。因為下學期開中國女作家的課,於是我說想讀一點日本女作家,老師就介紹了鼎鼎大名於五千日元紙幣上的樋口一葉的〈たけくらべ〉(中譯〈比肩〉或〈青梅竹馬〉)。

〈比肩〉講述東京青樓地帶吉原遊郭十四歲少女美登利的故事。姊姊是吉原的花魁,姿色猶勝姊姊的她也輕易得到花不完的零錢,在友儕間活得優哉游哉。少年信如是龍華寺的繼承者,與美登利互有好感也互有誤會。終於在某個清晨,信如要到宗教學校修行,遂將一枚紙製水仙花插在美登利的大門上,美登利看到後無限感傷,因為她也無法改變即將要繼承姊姊成為花魁的命運。此小說生動絕妙早有定評,但直至我和老師一起讀了第一段,才明白原文有多典雅優美,以古漢字與和歌的長句節奏,交織花街柳巷的濁世,盡見物件之繁麗與背後的哀愁。所謂「物哀」,好像有點明白了。但千葉不想我太沉迷,畢竟樋口一葉對我來說還是太難,太依賴她的解說與譯本就不能自己讀了︰「下次讀太宰治的〈奔跑吧,美樂斯〉吧。」一看果然是主語謂語簡明清晰得很。為什麼無賴派會寫上這麼積極又淺易的一篇呢?原因更是非常有趣,有機會再說。

 〔原載2020年12月22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大人の日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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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有點hardsell,但沒有Preply就認識不到可愛的景子老師。至今我還是那麼期待她的每一堂課。〕

 大人の日語(二)

                               上週提到,在不能出遊日本的2020歲末學日文,竟有意想不到的專注與樂趣,例如可以比較不那麼著重旅遊會話的聽講,而鐵了心去增強文法與讀解的能力。透過瀏覽器上翻譯擴充功能與網課地道日語老師的請教,理解力好像迅速地從三成爬升到六、七成。當然,六、七成不算很準確,如看漏了被動或否定語態,意思更會大翻轉,慘過唔識。但無論如何,暫時感覺良好。繼上次分享過樋口一葉古雅的〈比肩〉,本來想再談太宰治顯淺正面得近乎諷刺的〈奔跑吧,美樂斯〉。但1223日在新聞上看到外務省公開19871990年間共26冊近16,000頁的外交檔案文  件,頓時覺得所學之日語,或有其他更重要的功用。

                                     這一批機密檔案的公開,其實在今年九月已有日本《時事通訊社》記者城山英巳作深入報導,指出在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日本政府反對西方各國對中國的制裁,並且應該對中國「盡量有耐心、持續以溫情注視」。但這次在聖誕前夕公開的透明度更高,全文掃描檔皆可在外務省外交史料館網頁上看到,內容更涉及天安門事件以外,同年7月在法國G7峰會上日本在各國領袖之間獨特的取態,冒著未能與西方普世價值同步的壓力,力陳對華制裁只會引發排外情緒。日本最終成為對華關係正常化的帶頭者,在貸款及訪華方面最早放行。

 這算不算得上是日本給中國的一份聖誕禮物?在波譎雲詭的地緣政治與外交博奕中,恐怕一言難盡。但在直面歷史與新聞自由的問題上,我認為日本起碼送了一份聖誕禮物給自己。須知檔案管理上一直有三十年後解封之說,但三十年畢竟只是一個下限,而日本在這方面一向謹慎保守,所以此前解封的檔案大多仍環繞美日安保條約、北方領土問題,以至沖繩返還等六、七十年代的材料。這次卻不單觸碰到天安門事件這刀口浪尖上的敏感課題,還涉及戴卓爾訪日、天皇大喪與即位,以至日本在蘇聯解體與波斯灣戰爭等國際大事中的立場與角色,並於2020年底在《朝日新聞》高調地專題連載這批檔案的內容重點共27期。可見日本即使辦不成奧運,重返國際舞台中心的心理準備從來都不缺。

要從日方檔案中才看到的天安門事件「真相」,恐怕不會很多,大抵都是從外交角度記錄協助僑民與留學生等返國的實際部署。所以最微妙的仍是中日兩國多年複雜關係的各種反思。例如在1989615日一份標籤為「極秘.無期限」的〈我國今後對中政策〉文件中第二點「需要具體檢討之問題」一項,就提到「歴史認識à靖国参拝、教科書等(中国が今般非人道的行為をしたからといって、我が国が過去の行為を曖昩にすべきでない)」〔底線為檔案原有〕天安門事件讓日方檢討重整歷史認識的必要,並提出「要說中國此番做出如此非人道的行為,我們對國家過去的行為也不應再態度含糊。」這是見不賢而自省?還是趁著對方的失誤而鞏固自己的歷史認知?如此「曖昩」的反省,比文學更迂迴。之後還詳列歷年中日貿易額數字,有否讓大家聯想起去年那一道DSE試題?歷史確如明鏡,民族感情、貿易、貸款,從來不易一言以蔽之。

                                     在歷史檔案整理上一向趨於保守的日本,今回似乎趕上了一步。同時也示範了如何適時地利用檔案,可把解釋權握在手中。這個保守與維新都同樣徹底的國家,到底力量從何而來?說到這裏有必要一提周燕明師姐歲末介紹的好書,六百多頁的《神保町書肆街考》。作者鹿島茂博學多聞,田野調查與檔案資料合一,整理出東京一條書街如何讓日本走過幕末、維新,通過對蕃書的渴求引領出一條追求自由之路,藉著荷英法德外文原書的輸入,抵抗軍國主義與種族主義,推動反戰思想。其中談到神保町如何成為辛亥革命與中國共產主義搖籃的一章最引人玄思——沒有這條舊書街,中國近代史幾乎可以改寫。此書用日文讀太慢,所謂大人の日語,有中譯時讀中譯,不必強求,也是一種態度。

〔原載2020年12月29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要發夢,先要《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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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只因為劉俊謙,或蔡思韵CP。為著那個備受爭議的,有那麼多神話就有那麼多幻滅的八十年代吧。〕

要發夢,先要《午睡》

           重要的話說在前頭——如果不是新冠疫情,想買票看《幻愛》黃金CP劉俊謙與蔡思韵第一次演出的舞台劇,真是門都沒有﹗前進進劇團原定在文化中心和西九演出的《午睡》一票難求,現在很大機會改售線上轉播門票。早前看了一次極佳的綵排,正頓足如此好戲未能有觀眾實在太可惜,現在如能買到轉播票,未嘗不是疫下極少數好事之一。只是,如此世道,我們為何要「午睡」?

 如果你喜歡午睡

          大白天睡覺,會令孔子生氣到不知用什麼話來罵的︰「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即使是平日說話漂亮的大弟子宰予,也無情講,因為太違反「不捨晝夜」的精神。然而,誰人沒有午睡的經驗?「於予與何誅?」何罪之有?會否因為夜裏太勞累所以要日間補眠?會否因為日間太清醒所以要自創夢想的空間?還是,有一種時代,只有在夢裏可以獲得最大的清醒,在黑夜才可以開展最狂野的奮鬥?

如果你想了解「八十年代的原罪」

陳炳釗創作的「香港式憂鬱」第二部曲《午睡》在2016年的演出我錯過了,今年在前進進慷慨的線上直播中觀賞了一次。但原作其實寫於1985年,換言之,劇中經歷七十年代的火紅及其風流雲散的兩兄弟,以及他們對於尖東海傍新區的夜色、傳真機的需索,以及從新浪潮走向新藝城的焦躁,都不是懷舊,也不完全是調侃,而是切切實實1984中英談判之後鮮血一般的心情。「不夠努力」的八十年代好像睡了一場午覺,被質問了,同時也被跳過和忽略了。

 如果你喜歡(讀)黃碧雲

或者被博益袋裝書《揚眉女子》以近萬元轉手而感到興奮或迷茫,你有必要認識八十年代,以及當中揚眉或低眉的女子、男子。陳炳釗與黃碧雲份屬同代人,《午睡》中的阿花(蔡詩韵飾),有著葉細細、趙眉、陳玉等浪跡歐洲的熟悉經驗,以及後來「沉默、暗啞、微小」的賣文之路。阿花以寫下〈我的璀璨在七十年代〉的詩人之筆,去面試《新晚報》文化版工作,並且想像自己的文字在空中飄浮散聚,如微塵掉落在皮膚和午睡的沙發上,神韻與深意俱佳。

如果你對一切「兄弟」關係感到迷惑

          「父權」還好,可以義無反顧地反抗,No Return;但手足兄弟,啟蒙、同行、競爭與分道揚鑣,都是大學問。不然你看魯迅與周作人,或陳冠中《北京零公里》的余思芒和余亞芒,以及一切「近世代」之爭。2016年版《午睡》飾演弟弟「曦」的梁天尺(常常讓我想到〈鑄劍〉的「眉間尺」,太好了),在2021版飾演哥哥「昊」,弟弟則換上萬眾矚目的劉俊謙。選角的眼光與演員的發揮固然是好,但梁天尺由弟轉兄的演繹亦有不可錯過的張力︰今天備受「影響的焦慮」的一代,說不定轉眼就成為影響他人的身影或陰影。兩兄弟一場「復仇之劍」對壘後相擁而哭,幻想著對方如果趕上這「最好的時代」會怎樣飛黃騰達,趕不上這「最好的時代」又會怎樣做一個清醒的廢柴,甚有劇力。

 如果你不怕繼續發夢

應該沒有人會希望從《午睡》中獲得「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的啟示,但任何人都有過小心翼翼地守護自己的努力的願望,像塔可夫斯基名作《懷鄉》裏不息地守護著風中之燭走過水池的執迷者。《午睡》的阿圖(黃衍仁飾)是一個低調但極難以忽略的角色。如何不讓一切成為一場無痕的午睡,方法都隱藏在他溫和的對答中︰做清醒夢(lucid dream)、尋找「新香港人」、認清「藝術的復仇」。是的,以發夢為方法,一覺《午睡》,再挑燈看劍,忍看滿眼繁華的創痛,細數香港人從未得到的,以及從未失去的一一,並密切留意購票時機。

 〔原載2021年1月5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法國與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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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gh Baker,真人確係幾可愛㗎。真心愛香港的人,一定要過語言一關。唔鹹唔淡都要講翻少少。否則,總係爭DD。〕

法國與荷蘭

           新年伊始,適合多講多聽一些善頌善禱的話,卻看到串流平台Netflix彈出「《粗口研究》現已上架,請盡情觀賞」的通知,可說是相當攞景;但回頭看看每日新聞中的凛然與刺骨,又會贈慶地想,好歹算一技傍身,學學也無妨。

           紀錄片History of Swear Words中譯《粗口研究》,無論中英文名稱,其實都比節目本身認真而深刻,換言之,這套由六集20分鐘短片組成的小型記錄片,並不如想像中豐富或有系統地整理出「歷史」或帶出「研究」的向度。六集的主題就是六個經常會被電視「嘟」(beeped)掉的字眼︰f- -k, s- -t, b- - ch, d- -k, pu- -y, d- -n,中文版費煞思量地把每集標題譯作︰幹、該x的、婊子、雞x、鮑x與可惡,其「論盡」與失準已經可見一斑。每集請來著名大學的語言學家或行為心理學家解說詞義的演變或最早的使用情況,再加上喜劇演員的演繹或分享,其結論雖未至於老生常談,但大多屬意料之內。唯一比較搶眼是主持,很久沒見的尼古拉斯基治(Nicolas Cage),秀出他的演員基本功,把f- -k忿怒、輕蔑、煩厭、失望、霸道……甚至誘惑的方式,傳達出來。但除此以外,節目中刻意多用女性、非白人去反覆示範粗口所賦予的釋放與對抗的權力,並不讓人很「側目」,反而有點沉悶和簡化。英國《衛報》給2/5星,並非偶然。

           作為一部2021年的紀錄片,劇中所引用的還是《亂世佳人》或八、九十年代青春性暗示喜劇或黑幫片,都有點不合時宜地過份歷史化。是以我看到第三集,神思已不禁飄到許多更為有趣的經驗和問題。例如那個已有許多人引用的實驗︰讓測試者把手放到一大桶冰水裏,在過程中能夠自由講粗口的人,比只准講中性詞語的人,忍耐時間長50%,由此可見粗口具有鎮痛功效。這個結論看似替粗口的「功能」說了好話,但我們能不能反過來想︰正是粗口讓我們的痛與不滿簡單直接地發洩了,一覺醒來,明天又是一條好(女)漢地面對如冰桶一般冷酷嚴峻的世界?又原來大部份粗口使用不牽涉左腦區或右腦區,而是一個類似反射作用的區域,所以當一串鎖匙掉到髒水地上,我們心裏暗罵一聲「妖」的時候,其實是「唔經大腦」的。所以粗口往往是唔經大腦的語言。

           但別以為像我這樣的一個中文系女子又在矮化粗口的力量,勸導大家要多認識語言的複雜性與多樣性,更精準地表達自己。不。粗口的確有其不能取代的一種霸道力量,這個領悟正正是我在中文系首次深刻又有語言學理基礎地體會到的。話說某一課聲韻學中,老師提到語音有時會有「避諱」的現象,例如「鳩」在粵語讀gau1,但因為與粗口同音,會破讀成kau1。然後班上有一位成績一向出眾的女同學字正腔圓一臉正式地問身旁的同學︰「gau1是粗口嗎?什麼是gau1?」旁邊同學一邊擺手搖頭她就一邊追問,最後同學勸她「係呀,妳細聲D啦」作罷。這個故事的領悟有二︰一、在語音上,粗口原來就是一個極端霸道,讓一切字音讓路的存在,是以其辨析力與傷害力會成正比。二、中文系女仔斯文(至少廿幾年前),千真萬確。但那位優秀的同學也正好說明,對粗口一無所知,絕對影響對語言現象的理解力,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粗口一般被有識之士或愛好語文人士標籤為「缺乏想像力」,不外乎就是器官、動詞、穢物、親屬或神聖的褻瀆。但原來通過系統的收集與研究,禁忌語也能帶出最深刻的「語言學的好奇」(linguistics curiosities)。這意見來自Hugh Baker,一位我見過把第二語言粵語說得最標準生動、九聲分明的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榮休教授。他的‘The English sandwich: obscenity, punning and bilingualism in Hong Kong Cantonese’ 是我會介紹給任何想體會廣東粗口的博大精深又親切生鬼的人。此文專研粗口裏中英夾雜兼相關歇後語的現象,尺度之大膽不要說在學報,連在市井街頭也夠讓人瞠目結舌。「法國皇帝」為什麼解作「費事討論」?「荷蘭灣」為什麼解作「十分悲淒」?在大家這十分悲淒,什麼都費事討論的香港澟冬,Hugh Baker可能比《粗口研究》更是讓你解頤片刻的選擇。

〔原載2021年1月12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飲食魔幻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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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人做到如杜杜,也算自由自在,端正優雅。端正到看這樣封面稍稍有傷風化的書,也會讓人好奇反思︰是諷刺人退化回到爬蟲類的意思嗎?〕

飲食魔幻錄

           又是忙得人仰馬翻的開學日子,才到家中,收到文學館寄來「香港文學經典復刻」的杜杜的《飲食魔幻錄》,墨綠燙金的封面,精美彩圖,一陣陣喜上心頭。二話不說,脫下口罩,洗淨雙手,找出買來卻一直不捨得吃的零食黃豆粉烤黃豆,跳到床上歪坐被窩裏邊吃邊看起來。是的,看杜杜的飲食散文就是要這樣任性與無恥地慵懶,就是如此一種guilty pleasure,天塌下來,看了再說。

           寫飲食有不同境界,但少有像杜杜讓我看得坦然又毫無遺憾。此話怎講?飲食寫得太名貴精緻,往往看得人很累,要苦苦壓抑著自己吃不起的仇富情緒;不寫館子只寫自家一雙巧手製作的美食,同樣看得人很累,要苦苦責問自己何以沒有練就這賢良淑德;不寫名貴館子又不會煮的,純粹寫寫良朋好友暢聚飯桌,還是會讓人很累,心想何以我就沒有如此一群好食懶飛的益友……總之,杜杜的飲食世界讓人安心,因為它只勾起你對食物最純粹的愉悅與感恩。

           不信你看他寫雞蛋。〈雞蛋的美學〉說到年輕時有人問「世上哪裏去尋找完美的事物呢?」杜杜不假思索便回應︰「雞蛋。」然後他描述︰「那倒不完全是一句玩話。我看一隻雞蛋橢圓渾樸,線條流麗地由尖轉寬,均勻的粉彩米色,柔和雅靜,握在手心冰凉而又堅硬,而裏面卻是透明的蛋白和明艷的蛋黃,孕育著生命。」巧奪天工的美食,原來就在各人自家廚房冰箱裏。自此我在隆冬深夜的零食,就是一顆半熟蛋。想有點南洋風味的時候會加「鮮露」(雖然我一直覺得它有種殺蟲水味,但就是童年回憶),想起英國清晨時就會加海鹽黑椒,但多數還是加上數滴東京川越小江戶買來的玉子專用醬油,那是絕配。      

          杜杜不但寫出一顆雞蛋的玄學光澤與美,也可寫出〈怪雞與龍蛋〉一樣的妙文。作家一定對意大利超現實鬼才Luigi Serafini的奇書《沙拉芬手卷》愛不釋手,多番引用其中的各種插圖,如三頭雞、人臉魚,再與《山海經》、《太平廣記》等各物種比對,加諸《養小錄》中怪誕的「龍蛋」做法,或《本草綱目》中比較無稽的蛋殼打胎之用。一方面神怪妙趣可消永晝,另一方面也教人細想,各種民以食為天的珍味與食譜,到底比這些神話與狂想「正常」多少?

           當然,在精英年代港大比較文學出身的杜杜最拿手還是寫文學中的美食。從他的《另類食的藝術》、《非常飲食藝術》、《飲食與藝術》一路寫來,從未失手,他寫什麼你就跟著想吃什麼,就算是臭豆腐鹵汁、爆漿禾蟲、蒜茸蠶蛹,全都活色生香——話說回來,蠶蛹我吃過,大學時期好友的房東阿姨請我吃的,印象就是一顆顆飽滿、晶亮、乾淨、微鹹,也確如杜杜所說,有煙肉香。

           言歸正傳,杜杜寫文學美食,既開眼界知識,又見人性世故,有時還真解饞。《紅樓夢》、托爾斯泰、張愛玲都是筆下常客。是次《飲食魔幻錄》再次寫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同樣精彩。這個年輕的大地主不顧身份,在一個夏日與農民一起刈草,在陽光和雨水下的一番體力勞動之後,分享一頓樸素到不行的田野午餐︰黑麥啤酒、撕碎的黑麥包、注入一些河水、加點鹽巴,用勺柄攪勻,列文吃得津津有味,睡個小覺醒來繼續勞動。如此忘我又打成一片的飲食境界,自然有托翁的個人寄托。而最後列文亦避過了大啖生牡蠣的貴族階級的自毀命運。《紅樓夢》的盛與衰,同樣也在一張食桌上完全呈現。

                                             當然還有電影中的飲食。杜杜也選得別致,一是西班牙超現實大師布紐爾的《中產階級的拘謹魅力》中「食極都食唔到」的一頓友人飯局;另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堪稱人世間的最美一頓︰小情人幽會後翌晨共晉的早餐。〈溫柔的牛油麵包〉取材自杜魯福的《偷吻》,唯杜杜有本事在法國新浪潮中發見現世安穩,即使短暫如幻覺。讀杜杜散文中的識見、趣味、灑脫與慈悲,其實就是為了那一派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悠然。此時此刻,自由之味,最是教人饑腸轆轆。

〔原載2021年1月19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趁馬仲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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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現在還沒去過馬場,會有這麼一天嗎?〕

趁馬仲照跑

           睽違一年多的香港文學文化沙龍,終於以新常態方式在線上視訊平台重新登場。這個沙龍由李歐梵教授發起,陳國球老師主理,同行者還有朱耀偉、陳智德、區仲桃、葉倬瑋等老師,以及一眾研究生以至本科生。從前沙龍多在城大某「密室」舉行,大家花上一整個星期六下午,自兩點半開始往往一直磨蹭談到六時許方散。由南音、粵曲、足球、文學起源、日治時期、香港民歌、抒情傳統、寫作與時代等話題一路談下來,每次都頗有思想衝擊。沙龍因疫情停辦一年後,今年港大朱耀偉教授決定「換殼上市」,易名「香港研究交易所」,加強當年歐梵教授倡議沙龍的初衷,即集結香港文學、香港文化以至其他香港研究的力量,打通不同科際的界限以豐富「香港」的意義。新上任「港交所」主席朱教授訂下第一炮的題目,就是聽來已是頗有古風的「馬照跑,舞照跳」。

           題解亦寫得具深意︰「我們曾經以為『馬照跑、舞照跳』是『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注腳,在二零二一年的香港才發現捉錯用神:其實只有跑馬和跳舞是不變的。兩者是否代表香港『資本主義生活模式』見仁見智,但肯定的是晨操夜賽、早茶晚舞是比『朝九晚五』更有活力的生活節奏,馬場和舞池是由血脈賁張的大眾成就的公共空間。在生活失序的時代,『馬照跑、舞照跳』提醒我們,大眾生活就是城市的風格(lifestyle)練習,文化就是在地日常。

           文化研究系的視角就是能吸引人進場。而像我這樣的一個中文系女子,當然也可以琅琅上口說一下從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中「跑馬廳屋頂上,風針上的金馬向著紅月亮撤開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濫著光的海,罪惡的海浪」的描寫,還有劉以鬯先生的短篇如〈馬場奇遇〉、〈連贏孖寶〉,極短篇〈橫財〉、〈一個香港人〉、〈六隻狗的名字〉,以及《島與半島》中股海翻船後仍寄情賽馬的執迷。另通俗小說及名著中的舞場、舞廳與舞女的形象之豐富,就更不用說。文學喻意多一點的,還有白先勇〈謫仙記〉中的李彤,在舞池以強勁的「恰恰」舞步把一朵蝴蝶蘭踏個稀爛,然後在Yonkers馬場專挑名字古怪如Bold Lad(原來真有這麼一匹馬﹗1964-66年)的冷門馬亂押一通的自毀隱喻。

           外國文學的話,當然還有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莫斯科的舞會。其中AnnaVronsky的一舞定情,以及Kitty在上流社會登場與Levin的退意,早有研究者仔細分析當中的權力架構、兩性命運,以及波蘭舞曲馬厝卡(Marzuka)的國族意味。另外較少人留意的還有Vronsky的一場業餘賽馬,馬上的他可謂雄姿英發,但為了爭勝卻在一個跳溝轉鞍的姿勢失誤了,令雌馬Frou-Frou斷了背並被槍殺。不難看出安娜與雌馬的關係,二者同樣毀於Vronsky的風姿與輕率。可見文學若沒有了舞的娛樂與馬的賭博,幾乎沒戲唱。

           好了,說了半天文學中的娛樂與博彩,上周沙龍上曾弱弱一問︰「敢問在座各位有無人入過舞廳或馬場?真正入舞場買鐘跳舞或入馬場落注再去觀眾席睇跑馬的程序是怎樣的?」哈,結果除了主講朱耀偉教授有鴻文〈趁馬仲照跑〉一篇細數香港六、七、八十年代的馬名、馬評人、馬經修辭、練馬師、騎師、國際大賽、賭績起落等集體回憶;以及另一主講人,年輕學者梁明暉博士深入香港各大舞場親自解說近年香港社交舞、標準舞的刻板「群組形象」與茶舞、晚舞文化會否一去不返的問題,其餘一班「讀書人」都稱得上是鴉雀無聲。當然我明白讀文學中的自殺不一定要曾經有過如此覺悟,但自詡熱愛人生的文學愛好者,一逕地紙上談兵終究有點赧然。疫情過後(會否虛妄如「明日之後」?)我會否第一時間去一趟跟中大只有「一站之遙」的馬場看一場賽馬?或是去一趟平民也消費得起的旺角「金儷星」,感受標準舞中不受拘束的「不標準」心情?馬照跑、舞照跳,而不是「言照論」、「舉照選」,「言論照自由」,五十年不變的浪漫,原來早有定案;縱是意難平,然也是我們的所有了?

 〔原載2021年1月26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一碗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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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岡倉天心,那種花上畢生力氣把民族文化面子掙回來的狠勁,又是一個奇葩。〕

一碗人文

           The Cup of Humanity,岡倉天心The Book of Tea(《茶之書》)第一章的標題,中譯後有謂是「仁者之飲」,有謂是「人情之碗」,惟前者儒家氣息太重,後者雖強調人情但少了原有的抽象,彷彿都不若「寧信而不順」的「一碗人文」。此書以流麗婉約的英語寫成,1906年在美國出版後即成為二十世紀西方認識東方文化的經典。作者當時任職波士頓美術館中日美術部,奔走於中日美三國,對東西美術教育與文化貢獻之巨,可想而知。而一直我覺得《茶之書》的英文原著要比中譯感動我,大概也是因為當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東方文化自信最搖搖欲墜之時,以西方的風土語文,敘寫茶文化樸素堅毅的精神。

           茶道的和沖虔敬,很好理解,但怎樣說到堅毅上去呢?岡倉天心正是一開始即把的精神性說明白︰「茶道的經典要義乃在於崇拜『不完全(不完美)之物』。即在所謂以理解、無法忖度的人生中,去努力成就一種『可能』的小小企圖與嘗試。」《茶之書》最後一章〈茶道大師〉以「千利休最後的茶宴」作結。千利休被豐臣秀吉賜死切腹的故事,再一次道出茶在日本之為道,有其堅清決絕之一面。利休對茶屋素樸幽玄文化以至平等謙卑的追求,與剛剛完成天下一統大業的豐臣秀吉格格不入。另一有說是秀吉以「茶之為器」的儒家傳統,亦與利休力圖擺脫漢文化而建立之日本美學相悖。自行了結遂成了唯一的光榮。

           讀日本茶道之文化與故事,神往歸神往,心裏總有兩個疙瘩。第一個是國粹鬼魂在作祟,心想陸羽《茶經》十章,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何等精密繁富,怎麼要東渡到日本才衍生出茶之「道」來呢?或要問今天中國的茶之藝茶之道,我們可以說什麼?當然,至少我們還有民國,有周作人〈喝茶〉,裏面也提到徐志摩與胡適在演講「吃茶」,很可以安慰一下。唱反調的當然也有,如錢鍾書《圍城》式的數落︰「東洋人弄這種虛假排場,實質是小氣。譬如那個茶道,總共是一小撮茶葉末子,弄來弄去,折騰半天,無聊之極。」據楊絳《我們仨》說錢氏獨愛立頓(Lipton)牛奶紅茶,後來即使買不到立頓,也要把中國的滇、湖、祁三種紅茶對出來做。英國奶茶對博學又手不釋卷的錢楊伉儷十分合適,喝完提神健腦又做學問去了。茶道確是合不來。

 第二個疙瘩姑且稱作「妙玉恐懼症」。即假設《紅樓夢》中的妙玉就住在你隔壁,她要是請你吃茶,有多少人敢去呢?茶道中的窗明几淨,器物一塵不染,連水泡的大小或水勺在空中移動的美麗弧線都要管。遠觀的話,像看電影《日日是好日》或可感動一兩個小時,但真要生出個學茶道之心,至今好像還沒有。所以看到梁實秋《雅舍小品》式的自嘲︰「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更不懂什麼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驗。」即引為同道,心寬了一半。

但如同世間一切的「道」,沒有一點痛苦或頓挫,難有真正親近的時機。最近頭痛頻作,由眉心的一點慢慢擴向整個左腦殼,加諸大大小小來日大難的迷茫,再讀《茶之書》,就有了不同的體會。這些講究茶之道的人和時代,周作人或千利休,以至兩次大戰將臨的明治日本,不就是面對著橫暴得一塌糊塗的人情與政治現實嗎?天下大勢或至親至愛都有傷逝的時候,但如能把手心溫熱的一杯日復一日地做得完美,讓茶室或沏茶的一角符合自己心意,以茶巾反映四時景色,甚至只是好好地使用一隻自己喜歡的茶杯,或配合心情地變換茶包,那一碗茶中的堅持與專注,都有積極的作用。感謝我生命中喝過的每一杯好茶︰台北全祥茶莊芳醇的毛峰香片、東京六義園裏滿口蓬鬆清香的濃綠抹茶、還有京都一保堂茶舖裏就著小閙鐘,目不轉睛看滴滴流轉的玉露之甘美與閒趣——甚至廚櫃裏$79.9兩盒的100袋裝立頓茶包,都能讓人幸福感(或折福感)滿載。使我記起,即使此刻左腦頭痛欲裂,我還有那一點也不痛的右腦袋啊。

〔原載2021年2月2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蝴蝶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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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是不行的了,希望能堅持到每周三天。而神秘的「田龍閣」,門口就長這樣。〕

蝴蝶山記

          最近當大家好像因為BNO的討論而活過來,我卻偏偏想起,那些連我的英國朋友也很羡慕香港的地方是什麼。其中一項,就是「你們的城市與郊野是那麼接近,坐個巴士,不用一個小時就可以去行山;有些人甚至在家附近也有一座可以隨時爬的山﹗」是的,我辦公室附近有一座,走出家門五分鐘又有一座蝴蝶山。於是,在某個下課後的傍晚,就著四、五點的夕陽,我拿出買了好久卻未穿的Brooks國家公園特別版Yosemite行山鞋,用四、五十分鐘爬它一趟。

           行山抗疫,相信廣大市民早已行了一年有多,我這才施施然跟上,可見愚公行山,夕拾朝花之又一斑。然而,日復一日地把一個山一遍又一遍地爬,跟每到周末尋幽探秘征服全港路線與攝盡美景又不同。近兩周我行了六、七遍,沒有一次的感受或見聞是相同的,每一次都有淡然讓人回味的人和事。第一次我是驚訝於這山的斜度,尤其是開始一段,踏上斜坡時幾乎可以感覺腳後跟的拉扯,與我十多年前的記憶是那麼不同。正要嘆一句歲月不饒人,但見一些白髮蒼蒼但精神奕奕的長者零星出現,有的迎面而來點頭微笑;有的瞻之在前,忽然又不見了;有些早在頂峰的休憩處拉筋、閒談、滑手機。他們是什麼時候爬上來的呢?不然就是那些兩、三歲步履未穩的小小人兒,同樣在我身旁上上落落。香港人在什麼時候悄悄地都變強了嗎?我應該開心慶幸還是暗自神傷?

           初段山上有一個相信已廢置了的住處叫「田龍閣」,還有英文名Din’s Corner,綠白色相間的縷空石磚門面與名字都很別致,但透過墨綠色鐵閘內望,早已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雜草,令人更想知道它全盛期是個什麼地方。是個高朋滿座的花園餐廳?還是什麼隱逸之士務農養花在享受田園之樂?取名帶點「見龍在田」的味道,我希望是一位姓田的高人所擁有。當然,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真箇追問下去,答案永遠是蕭然。還是看看那些蹦蹦跳的人吧。

           例如有一次在快到山頂的一段,有兩個小孩邊走邊在說悄悄話,女的比男的高一點,但應該同樣是七、八歲左右,我在他們後面聽到男的在說「……你知道啦,他是魔法師嘛,施法術一定要做手勢,但其實這手勢很『低能』啦,哈哈哈,但沒辦法啦,他要施法術嘛……」女的一邊聽一邊低頭微笑,看得出不是很熟悉的兩個人,肯定不是兄妹,但又未至於陌生搭訕,大約就是表兄妹與鄰居之間的關係,大人走在前頭,他們跟在後面有的沒的盡在說些孩子話。

           忽然男孩對女孩說,「不如妳捉我吖?」女的一時反應不過來,但也邁開步向往前衝的男孩跑去。跑不了多久,女孩始終個子較高終於追上了,但她也累得倒在石級上。男孩走過去看,女孩一驚向空中踢了一腳,剛好打在男孩的後腦,男孩畢竟是孩子,二話不說按著女孩的肩頭打了兩拳然後跑了。女孩站起來不說什麼,看背影隱然在擦眼淚。直到她追上前面的媽媽,才忍不住哇一聲哭起來,指著男孩說︰「人家好端端的忽然他就打上來了……」男孩爭辯說︰「是她先打我的頭啊……」但馬上又靜了,有點後悔,又有點不忿——是啊,明明聊得開開心心的,怎麼忽然又打鬧了?然後他只是遠遠地跟著母女二人。

          這時我的八卦神經很想發作,想走上前問他是女孩的什麼人,又想語重心長地教訓他一番︰「我在後面看得清楚,她是無心踢到你的。而無論如何,男子不該對女子動手……」但我看著他低垂的小小腦袋,或忽然故作沒事人一樣跳上跳上,我想還是什麼都不說好了。如果你有看過契訶夫的短篇〈玩笑〉(A Joke),你會明白,一件多年之後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比任何事情都要迷人。

          來到往大刀屻的分岔路口我就下山了。山下漸漸熱鬧,有中年人就著夕陽打羽毛球;有剛退休夫婦模樣的人拖著手散步;有婦女在一個小小的山泉口聊天,說要裝水回去澆花與煮茶……而我,第一次發現香港人生活得這樣優質,這樣篤定地準備在此安居樂業。為什麼呢?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永遠最迷人。

 〔原載2021年2月9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恐懼的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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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心情睇恐怖片,那還不是最差的時候。〕

恐懼的科學

 上星期六下午聽「香港研究交易所」的演講「人唔人,鬼唔鬼」,題目別致,串連江湖片與鬼片,講正道以外的「例外狀態」如何盛載一代香港普及文化的魅力。當中回顧了多部八十年代的恐怖片,勾起不「少未睇過都聽過」的回憶,什麼《撞到正》、《蠱》、《碟仙》、《凶榜》,果真是鬼氣森森。因為在八十年代,電影也多了香港前途身份迷茫的心理寄托,如比較精緻的《倩女幽魂》與《胭脂扣》,人鬼之間的依戀,就如魯迅論《聊齋》所謂「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鬼的魅力,說穿了就是「又似人、又似鬼。」

 認真想想自己上一次看恐怖片看到晚上睡不著、不敢上廁所或打開全屋電燈在何時,恐怕要數到廿年前的在戲院看的《午夜凶靈》,不怕你們笑,再上一次就是亞視《今日睇真D》播出的羅茲威爾外星人解剖「解密片段」;再再上一次——七十後的朋友應該可以比較包容和諒解——就是大名鼎鼎,夾雜在「日頭猛做,到依家輕鬆吓」的《歡樂今宵》的「迷離夜」系列裏的《四人歸西》。

不就是四位屋邨師奶打麻雀嘛,三人連續打出「西」,最後一人不信邪把第四隻也打下去。結果牌局散後三人一同在車禍喪生,並報夢說剩下的一人也過不了今晚十二點。如同一切希臘悲劇,她用盡方法讓丈夫不要上班不要睡,陪她到十二點讓新牌友接她去打通宵麻雀。十二點終於到了,鄰居過來,丈夫掏出兩百元讓她散心去。然後,丈夫鬆一口氣,然後,關門,然後,門鈴再響,然後,那位鄰居笑著說來接他老婆去打牌,「她剛才不是跟妳走了嗎……」,丈夫匆忙打開收音機,報時訊號一響,午夜十二點,驚愕,畫面全黑,全劇完。

 我這麼不厭其煩寫下這個低成本卻高度集體回憶化的劇情,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年我到底在害怕什麼。研究恐怖(Horror)類型電影及文化的研究一直不少,如深入到世界各大遊樂場鬼屋的社會學家所寫的Scream: Chilling Adventures in the Science of Fear尖叫︰徹骨恐懼的科學)或比較深入一點從哲學與美學探究的The Philosophy of Horror: Or, Paradoxes of the Heart(恐懼的哲學︰或,心的悖論),都不離三個有點老生常談的結論︰1. 恐怖刺激我們的求生本能;2. 恐怖過後有療癒的幸福感,以及3. 恐怖經驗較易產生集體認同。

 然而,這樣的結論用來看西方的喪屍片,或史蒂芬京恐怖小丑《IT》、夢裏潛行的《猛鬼街》或從人體爆出來的《異形》都可以,但用來解釋一套不到廿分鐘的《四人歸西》可能還差一點點。這裏有必要說一下「日常」的力量。印象中會看《IT》或《猛鬼街》的同學都屬於家中長期開著明珠台中產,背景與製作的距離都與日常生活差很遠。《歡樂今宵》的短劇水平雖未至於「煮飯仔」,但早年屋邨裏的麻雀聲可謂聲聲入耳,打牌師奶的形象更是總有一個喺咗近。為了這篇文章我把《四人歸西》找來再看一遍,發現它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那個「正常」與「人情」的世界——故事中兩次出現電視與收音機的報導,一次關於車禍,一次是報時,都是來自那個與自己漸漸遠離的「正常世界」,不可扭轉。而妻子在自己眼前被「死神」接走,末了還拿出二百元給她去打牌,也在挑動我們的神經︰這是她最後享有的人間夫妻之情了,非常諷刺的訣別。

 恐懼之內總有同情,pity and fear,從來是悲劇的兩大效果。時光流轉,我早已不怕看恐怖片,更正確地說是難再有閒情看恐怖片;而我最終也沒有成為我小時候所羡慕的,一個從來不怕鬼,開燈、捉曱甴手到拿來的媽媽;而從小看電影就會說「假的﹗」的兒子,已成為不怕看恐怖片的新一代了。我該安慰還是失落?但總之我不想說「要重返恐怖片盛世,機會係零」,主要因為,所謂年產270部的盛世,其實有很多「煮飯仔」,而煮飯仔的「擬真」與「當真」,永遠是藝術的動力與起源。我們的恐懼與快樂,從來一點都不科學,沒有公式告訴我們什麼會在記憶裏永存,因此什麼都有可能。試當真,慢慢就成真了。

 〔原載2021年3月2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聽審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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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續聽審,繼續要有感想。〕

聽審的感想

           早前受蔡元豐教授之邀,為友校浸大中文系系會學術周作一演講。學術周主題為「女性書寫」,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把題目訂為〈從冰心到黃碧雲——中國女作家一百年〉。這題目乍看真箇溫柔與暴烈,風馬牛不相及,不怕得罪冰心也怕得罪黃碧雲;其次,所謂「中國女作家一百年」也有點托大,一小時演講如何說起;再其次,也沒有再其次了,但我就是想說,女作家一百年走過的路徑,比我們想像的相似。一切從冰心(謝婉瑩)〈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說起。

           王德威教授曾說過冰心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張「乖乖牌」,二十世紀再漫長暴烈,政治戰火風雲激盪,至少我們還有冰心。在啟蒙理性的五四精神裏,她歌頌母愛的〈致詞〉提出一種超越生死的基督大愛「萬全之愛無離別,萬全之愛無生死」;在敵我分明的歷史時刻,她寫小說〈超人〉,以母愛聯繫全人類︰「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即使留學美國,也要手摺紙船,向母親寄託無邊思念︰「母親,倘若你夢中看見一隻很小的白船兒,/不要驚訝他無端入夢。/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著淚疊的,/萬水千山,求他載著她的愛和悲哀歸去。」

           但冰心也很坦白地說︰「五四運動的一聲驚雷,把我『震』上了寫作道路。」五四運動,是青年學生不滿一戰後巴黎和會上對中國各種不平等條款,以示威、遊行、請願、罷課、罷工反抗北洋政府未能捍衛國家利益的運動。冰心就是因為五四運動而走上成為現代文學「乖乖牌」之路。冰心呼喚著「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而她心中的雨點,包括學生運動,她的寫作起點,也是學生運動。

           乖乖女冰心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1919825日《晨報》上的〈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下署「女學生謝婉瑩投稿」。所謂「二十一日」的審判,是821日北大學生案公判。事件可謂五四運動的餘波,關係到擁護蔡元培校長與胡仁源署理校長的兩派學生之爭。其後演變為擁胡的四名學生為原告,控告十一名擁蔡的學生拘禁、毆打、迫寫悔過書等罪狀。五四過後不久,北大學生對簿公堂,其中被分化與變質之感,以及面對囹圄之苦,莫不令人惋惜。冰心是其中一人。她作為女校學生代表,在旁聽席上記錄了大多數群眾對十一名被告的招呼與慰問,並認為他們「自有榮譽」;四名原告則是「心死的青年」。

`          文章發表前三日《晨報》已有較詳盡的新聞報導,因此冰心所述確為「感想」,包括審判廳內「不准吸煙吐痰」,「但是廳上四面站立的警察不住的吐痰在地上。」又劉崇佑律師為被告辯護時「沉痛精彩」,「有一位被告,痛哭失聲,全堂墜淚。」查劉崇佑的辯護確實精彩,據《晨報》二十二日的報導引述︰「此案之發生,社會上誰不知係受政潮之影響。使非因有欲爭校長之人,則學生內部何至有此種事件發生。此輩青年不幸而為中華民國之學生,致欲安分求學而不得,言之實可痛心……語至此滿堂欷歔為之淚下。」旁廳席上的公道,在記者與未來作家冰心的筆下同樣可見。冰心的在聽審八小時後回到家中,寫到鄉下婦女張媽說「兩邊都是學生,可苦這樣」,「學生打吵,也是常事。為什麼不歸先生判斷,卻去驚動法庭呢?」是以張媽的話竟與劉律師如出一轍。

           文學理念與立場再溫和的人,心靈也會因公義而攪動,動身或動筆參與其中。女作家往往更在風高浪急之際,在漩渦的中心寫出平民大眾的「公道」與「輿論」。一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後亦然。《盧麒之死》終章有被告欄青年的素描,上有案件編號、中英文名字,以及女作家的敏感︰「他說很倦。我在夜之深靜默。」「他沒有我畫的那麼文靜。但我畫的時候,想起你的髮。」這種情感釋放的自由,我很珍惜。「他」說很倦,「我」在夜之深靜默,就是同情共感。

〔原載2021年3月9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控訴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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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大男神,有乜可能認得。尤其是右邊那一位萬人迷,竟演活了得翻半條人命的Dreyfus。〕

控訴的藝術

 2019年波蘭斯基導演的《我控訴》(J’accuse)又名《軍官與間諜》(An Officer and a Spy),在威尼斯電影節獲評審團大獎又在法國凱撒獎獲最佳導演,主演的有男神級法國演員尚杜加丹與路易卡瑞——然而此片在香港上映之日大概仍遙遙無期。可能因為電影故事藍本「德雷福斯事件」(L'affaire Dreyfus)的西方知識份子情懷與我們太遙遠,也可能波蘭斯基企圖以此洗白自己的意圖與我們太遙遠。但此片值得一看,左拉的〈我控訴〉值得一讀,我卻沒有懸念。

1894年,法國猶太年輕上尉Dreyfus因洩密危害國家安全而被判終身流放魔鬼島,但後來發現案情審理草率,真相進一步披露,揭出法國政權在反猶情緒下的一連串誣告、偽造與暗殺行為。事件綿延至1906年德雷福斯始得平反,期間牽連大量知識份子的介入,包括寫下關鍵文章〈我控訴〉的左拉、極少參與政治卻在此次事件中組織簽名運動的作家普魯斯特,還有社會學家涂爾幹、畫家德加等,標誌著社會良心與國族尊嚴對決,「藍」、「紅」陣營正式成立。

「德雷福斯事件」一直是歷史學家的一項挑戰,相關著作即使未算汗牛充棟,它所牽出的當代知識份子的權力與道德網絡,政治參與的意識形態起落,極端陣營的形成以及「在野」與「參政」的抉擇,已大大超出了德雷福斯個人榮辱的層面。然而,無論是薩伊特在《知識份子論》序言中的提到此事對一代知識份子的模塑效果,或是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裏專章論述此事在反猶歷史中的意義,我必須坦白地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說一句︰有了二次大戰的事後孔明與百年間的檢討,誰還會不站在德雷福斯的一方?因此波蘭斯基拍攝《我控訴》的意圖,就從歷史的翻案,轉向為個人四十多年前性侵的辯解。

 猶太裔的波蘭斯基出生於法國巴黎,1977年在加州因性侵13歲少女蓋梅爾被捕,其後潛逃歐洲,至今不再踏足美國。波蘭斯基的才華與影響力,以至受害人蓋梅爾與前情人的公開原諒與聲援,亦使事件與MeToo浪潮產生尷尬的波濤和衝突。為了國家的尊嚴與軍政的穩定,一個小小猶太軍官終生流放荒島真有那麼重要嗎?同樣,一個天才橫溢的導演畢生的藝術貢獻,會因半世紀前一次私密並已獲得原諒的性接觸而完全抹煞嗎?無論答案如何,波蘭斯基開拍《我控訴》的原因,可謂路人皆見。而觀眾的反應,結果似乎仍是不願賣賬。

大家的意見很清楚︰波蘭斯基不是德雷福斯。完。我對此一結論並無異議,也是肯定的,就如說「蘋果不是橙」,也是沒什麼好爭論的。但我仍傾向相信,導演不至於狂妄到把自己與德雷福斯之間畫上等號就算。電影《我控訴》呈現的與其說是徹查事件的情報處長皮卡特(Picquart)之正義,或是一次又一次被審訊與推翻的德雷福斯的冤屈,毋寧更是當時要支持此一「雞蛋」以抵抗「高牆」的艱難——如果你由始至終對拯救的對象其實並無好感,你會犯險救他嗎?(皮卡特曾任德雷福斯的教官,對這名學生的才能以至整體猶太人的才能並無另眼相看之處,但同時亦絕無歧視。)如果只須一個無辜的人默默無聞在荒島上渡其餘生,即可挽救國家政權的尊嚴以至令民族團結免於撕裂,我們是否應該行個方便?(電影中皮卡特不斷被質問︰「佢死佢事,非親非故,又關你咩事?」)左拉的〈我控訴〉誠為向權力慷慨陳詞的名篇,尤以收結的一連八個控訴最有氣勢,但其後左拉被判囚與流亡,又如何解釋?(電影裏一邊誦讀〈我控訴〉,一邊是群眾焚燒〈我控訴〉與高喊吊死左拉與叛國賊的呼聲。)

           現實裏左拉沒等到德雷福斯平反的一天,電影中卻有皮卡特與德雷福斯恢復名譽與軍階,幾乎是「脫罩相見」式的勝利會面。但二人毫無激情,後者更向前者表示復職的軍階並不公平。皮卡特冷靜地拒絕了,德雷福斯轉身離開,二人終生未再見面。至於波蘭斯基,他的確沒有德雷福斯的冤情,甚至也沒有左拉挺身而出的清晰陳詞。但他對於「勝利」後的冷峻有覺悟,卻是肯定的。

〔原載2021年3月16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魯迅與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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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疫苗的經驗越公開,越能接近真貌——我打完第一針BioNTech,針口有痛,也非常、非常疲倦,一星期內睡了三天午覺,之後也有少許骨痛——結論是與疫苗說明中的副作用相同。也真想知道魯迅會不會打科興。〕

魯迅與疫苗

          復必泰疫苗英文名稱BioNTech,我一直理解為Bio-N-Tech,即Biology and Technology(生物與科技)的簡稱,直至醫護人員跟我確認接種疫苗名稱時我才知道藥名唸起來像‘Beyond Tech’。正所謂「名從主人」,何況藥名,我當然沒有異議。又正所謂「快過打針」,轉眼我已坐在光潔明亮的中文大學醫院休息區內,不無做作地打開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的一篇〈我的種痘〉,邊讀邊笑,邊讀邊想︰如果魯迅生在今天,這位棄醫從文的青年導師與精神領袖會怎樣打疫苗?長期體弱又多抽煙的他會否被大家勸阻?痛陳庸醫害人尊重科學進步的他又會否不願被大家勸阻?可以肯定的是,魯迅在這篇情、理、幽玄之美兼備的散文裏,早預告這是一個「超越科技」的問題,一點不錯,It’s Beyond Tech

           〈我的種痘〉所說的種痘,就是對抗天花的疫苗。據魯迅所言,古來種痘方法有三種,第一種是「淡然忘之,請痘神隨時隨意種上去」,亦即聽天由命,真染上了就請個醫生,拜拜菩薩,「死掉的雖然多,但活的也有」,盡見魯迅之冷峻,但不理會也是處理方法之一種,仍頗有啟悟。第二種是「將痘痂研成細末,給孩子由鼻孔裏吸進去」,發的痘數很少,所以沒有危險,是中國古法,但在病癒者身上取得抗體的道理仍是非常科學。魯迅說是在明末發明的,注釋補充說始於宋代,至明朝隆慶年更有痘疹專科,清代《痘科金鏡賦集解》有載。

           至於第三種是「牛痘」,因來自西方所以又是「洋痘」,比第二種的「人痘」安全,因為不會真的感染天花。但當年在中國推行頗費周章,事實上在英國連「免疫學之父」詹納醫生都說服不了太太安心讓兒子接種。但總之,魯迅二、三歲時所種,就是「洋痘」。把施種牛痘局的醫師請到家裏來,魯迅坐在父親的懷裏,沒有什麼記憶地接受了「痘漿」(疫苗),然後被醫官讚乖,父親也送了兩個玩具作獎勵,一個是「兩耳自擊」的「鼗鼓」,一個是讓他十分鍾愛的萬花筒。可是好奇心讓魯迅把萬花筒拆開——相信這幾乎是所有玩過萬花筒的人都有過的經驗——最後只得一地通草絲、五色碎片、稜鏡與撕開的紙皮筒。

           魯迅到二十多歲在日本留學時才接種第二、三次疫苗,然後是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兼課時因天花流行,校醫建議種痘。魯迅開宗明義說「我是一向煽動人們種痘的」,因為「一個好好的人,明明有妥當的方法,却偏要使細菌到自己的身體裏來繁殖一通,我實在以爲未免太近於固執」,於是「再四磋商的結果,終於公舉我首先種痘,作爲青年的模範,於是我就成了群衆所推戴的領袖,率領了青年軍,浩浩蕩蕩,奔向校醫室裏來。」這段寫得滑稽,我知好戲來了。

           「雖是春天,北京却還未暖和的,脫去衣服,點上四粒痘漿,又趕緊穿上衣服,也很費一點時光。但等我一面扣衣,一面轉臉去看時,我的青年軍已經溜得一個也沒有了。」看到這裏我幾乎在寧靜的休息區哈哈大笑出來,好在還壓得下去,不然副作用又添一項「失控大笑」。但魯迅並未就此收手,他說為他接種的校醫「雖是無政府主義者,博愛主義者,然而托他醫病,卻是不能十分穩妥的」,可見思想前衛的人醫術不一定靠普,但最終牛痘沒發,算是個了結。

           最後說到帶六個月的兒子種痘,待他長大一點補回一個獎勵,不錯,就是個萬花筒。兒子有乃父之風,把萬花筒拆開,竟發現萬花筒的手工更不比當年,稜鏡漆成黑色,玻璃片也不夠輕盈,完全看不出萬花。文章收結道︰「整整的五十年,從地球年齡來計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從人類歷史上說,卻已經是半世紀,柔石丁玲〔當時誤傳丁玲遇害〕他們,就活不到這麼久。我幸而居然經歷過了,我從這經歷,知道了種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紀有些進步,然而萬花筒的做法,卻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如此收結,看似離題,卻非常人性化︰任時代如何變得粗糙、荒謬、滑稽,有些事情仍在進步中,生命仍然值得珍惜。比起機械地重複疫苗與死亡「無關」,魯迅〈我的種痘〉遠為療癒。

〔原載2021年3月23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度身訂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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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呢篇出街見報時寫錯了《存在與時間》的作者是康德,非常樣衰,要董生提醒至知。可見「黃念欣文學公司」,還是不開也罷。:p 直播當天,倒是十分歡樂。〕

度身訂情書

 文學館推出「度身訂書」服務,用家先回答一系列心理測驗問題,得出你的靈魂伴侶作家是誰,帶著答案支付港幣300元,就會收到由專業選書團隊精心配對的書籍一本。要我參加這個活動第一個困難是怕收到的書與家中的書重複,但訂書表格有備註一欄,例如我就可以填上︰「我已有董啟章全集,請不要選這個作者,以免重複。」算是貼心,二話不說,課金300,耐心等配書。

 可能依然有人覺得,網上買書,或走進實體書店,天大地大,任心閒逛,為何偏要盲婚啞嫁,等專家發落呢?我倒覺得,正正是婚姻大事要自由,但看書大事倒不妨三心兩意,立立雜雜意見多多益善,廣開書路總有著數。然而讓我想玩「度身訂書」的最大原因,就是它勾起了我小時候「用文學賺錢」的未竟大志。大學時期眼見情人節前夕有人費煞苦心儲錢買名牌袋或首飾,次一級的牌子還怕出不了手,結果傾家蕩產只能買個匙扣或名片套。何苦不送書呢?

走進任何一間書店大聲一呼「同我攞最貴的一本書出來﹗」都不會太傷荷包。有深度一點的「同我攞最深的一本書出來﹗」或「最厚的」、「最多人買的」、「最少人知道的」……甚麼豪邁的要求,比起買名牌應該都對付得了。說到名牌,從AlexievichZweig,全部都可以比FendiPrada更舶來、更神秘、更激動人心。書價不貴,但送書最貴是知識和心意,要花時間把這本書的靈魂勾出來成為獨一無二的禮物,你還需要一封情書導讀一下。這時候,「黃念欣文學公司」(是的,就是這個名)的「代寫情書」及「代購情之書」服務幫到你。

把情書出版的現代作家不少,但真正靠情書長年抗戰逆轉勝,首推「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的沈從文。整部《湘行散記》的寫情書精髓就是一句話︰「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所謂「度身訂情書」,以書為禮的計劃,也是本著這個精神。反正我這公司三十年前開不成,三十年後不妨把商業秘密變成公共財,舉些例子大家討論討論吧。

首先,不要覺得只有名著或幀裝華美的書才可以變成禮物。我曾經自詡給我任何一本書,只要配上一封合適的情書,都可以成為打動人的禮物。有人就問一本過期中三地理教科書如何成為情人節表白禮物,我就說這太容易了——「XX︰昨天走過旺角看到這本舊書,正是我中三時候所用的版本。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們在中學已認識,你會是怎樣的一位好同學,我又會怎樣希望座位會排在你旁邊。不知為什麼,到現在我還記得所有雲的名字︰捲雲Cirrus、雨層雲Nimbostratus、積雲Cumulus,大概美麗的事物總比較容易記住……」bla bla bla,最後再約行山食飯睇戲都可以,到時只要抬頭看天就不怕沒話題。當然,你可以懷疑收信者會否睇到「一舊雲」,真正服務會需要客人提供多一點背景。服務費用也是誠意之一,情書連禮物,盛惠原書價的20倍,非常良心。

又當然,入門級別不用這樣挑戰舊教科書的。最穩陣的靚靚美書首推企鵝布包經典系列(Penguin Clothbound Classics),給注重外表的時裝精情人,可送The Adventures of Sherlock Holmes然後說「我覺得這跟你的Barbour英國防水打蠟外套合襯極了,拿在手上十分有型。」或者送Sense and Sensibility說「看見這本書無法不想起你那天穿著的白色純棉千層裙及盤髮。」主題、封面隨意mix and match,時有驚喜但肯定不失優雅。內容也不妨大膽混搭,表白者可以送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有你在我身邊,我想連這樣的書我也可以快樂地靜心看下去。」感情未穩固的可以送Saramago重寫舊約聖經的小說Cain「天地不仁,但書中阿當夏娃老夫老妻的模樣令我非常嚮往。」不怕太寫實的話,換上楊絳的《我們仨》也可以。做錯事希望挽回的話就找一本聶魯達的情詩集「現在我天天看這書來折磨自己,想我錯過的到底有多美好。」蹩腳的詩集完全也可以,對白一樣,只省去後半句即可……你或會說,如此世代,誰還有心思情情塔塔?我實實在在告訴你,如此世代,堅實的感情,才是你最靠譜的投資。

〔原載2021年3月30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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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上載不了周氏兄弟的照片。難道成了敏感圖?我必須要很老土的再澄清,「仇人」也不是我的兄弟姊妹。〕
風箏

        這個復活節,她過得異常不痛快。在她不長也不短的人生中,人際關係方面當然不是完美,但稱得上「仇人」的,只有一個。這個仇人在一個很適合修補與和解的復活節前夕,給她寄上一封手寫的信,大意就是︰我雖生活無憂,但活得很不痛快;而妳,也好應該對我好一點,以實際行動表達對我的尊敬。

她本來非常害怕這是仇人寄給她的「道歉信」,但這疑慮顯然多餘,事情正向著非常荒謬和令人震怒的方向發展。她強制不讓自己雙手發抖,把信件連信封大卸八塊,再用力壓成一個很小的紙球,掉到垃圾桶的深處。然後一抬頭,她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句「……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是魯迅的〈風箏〉。

        魯迅的〈風箏〉是一個關於和解與修補的故事,很適合在春和日麗的放風箏季節閱讀,故事也簡單得適合放在初中課文裏︰敘事者「我」小時候覺得玩風箏頂沒出息,然而瘦弱多病的弟弟卻甚嚮往。一天「我」發現弟弟偷偷製作風箏,身為兄長的自覺人贓並獲,親手摧毀了快要做好的風箏,揚長而去。多年以後,人到中年的「我」才發現弟弟兒時想玩風箏是正常不過的事,於是很想買個風箏讓他放,甚至和他一起放。然而同樣已為中年的弟弟無法為兄長帶來期望的寬恕,只是驚異地笑著︰「有過這樣的事麼?」竟什麼都不記得了。

        於是這段回憶也就「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在魯迅的心裏像鉛塊一樣墜著。她記得初中課文裏的「主旨」,〈風箏〉大抵就是提醒大家不要「愛得太遲」,道歉也不要太遲。若循著高中或者大學的程度推敲,1925年的〈風箏〉寫於魯迅與周作人1923年兄弟失和之後,誰是誰非,至今稱得上是「無從稽考」,但她卻總是深深記得周作人給魯迅的絕交書,是她看過最好的,比理直氣壯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有過之而無不及,皆因以血書之之故,信是這樣的︰

        「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裏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她覺得這句太堪玩味了。

        與其說魯迅告誡人勿要愛得太遲,不如說他深深體會到和解之不可能。只因世事萬物,總是那麼教人「驚異與悲哀」。然而她覺得仇人的信,讓她對寬恕或復仇的理解,有了新的高度︰世間最痛苦的,不是加害者願意道歉而受害者已記不起的遺憾;而是加害者患了失憶症,連「有過這樣的事麼?」也省掉,她只看見越來越多加害者對受害者說︰「其實你應該寬大一點、感恩一點。」

        還有,以前她總覺得所謂強權,是那麼的強大與不可抵擋。但又原來,有一種愚笨與癡呆的強權,完全無法與之溝通,是最為恐怖的。好像她本來也很想跟仇人說「以後請你離我遠一點,願你安心,自重。」但只怕對方會嬉皮笑臉地覺得她過份認真。一個程度太低的對手,也同樣具殺傷力,讓她就此走進了「無物之陣」。說來說去,還是《野草》,魯迅實在是她的藥。但現在不是吃藥的時候,也不是舉起投槍的時候,她現在,竟然只想好好地去放一下風箏。

        只有當線軸在她的雙手中飛快地滾動,看著單薄的一格彩色迎著疾風向晴空飛升,她才又明白到,沒有疾風的衝擊與線軸的牽絆,風箏永遠成不了風箏。一隻風箏「自由」之時,必然也是它的殞落之時。她的煩惱、她的缺失、她的冷漠、她的輕忽,與她的幸福、她的圓滿、她的善意、她的謹慎,同樣構成今天的她。〈風箏〉所寫,不過是種種生命之「絆」。就如她早知道,一定會有人叫她放下仇恨勿再說什麼「仇人」,又一定有人問「仇人」到底是誰。她只能坦白說︰「仇人」的名字即使說出來也無人認識,而其餘一切,謝謝關心。

〔原載 2021年4月6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布拉塔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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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一年。朋友間「信任」二字,又沉重了許多。〕

 布拉塔之味

           這大概是美食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壞的日子。一則世道紛紜,何以解憂?唯有盤中餐。二則同樣世道紛紜,食不甘味?也是常情。是以小樺約晚飯,說是梁公請客,董生補一句「超貴的餐廳」,我還是猶猶豫豫。但想到近年除了在視頻上已很久沒見的MT兄,他一貫親切又帶偏鋒的良言,確實與一頓地道意大利菜一樣吸引。況且四人限聚,這樣小桌聊天的機會不多,就不再矜持了。

         在有點昏暗,又有點住家私房風的Da Domenico,麵包籃彷彿已很讓人安心,有氣孔很大的硬殼軟心包,以及一種極薄的脆片,配一小碟很精彩的碎切顆粒橄欖醬,清香無比,有小時候吃新鮮青欖的爽快,但苦澀都被油分中和了,吃著竟有點中國西北風味,我看是個好兆頭,馬可波羅式的歷史fusion

說好了要好好吃飯,但舉杯之際還是免不了談起那個在一天之內失而復得節目,小樺自是神氣清爽,一副繼續無愧地做好文學節目的架勢。由此下去,大家自然又談到各種心理與精神的覺悟,樂觀的,想像各種考驗所帶來的鍛煉;更樂觀的,想像各種美學與道德上的進化;再樂觀一點的,想像自己如何「由低做起」,堅持運動,不要生病,甚至只是多喝水。就算是站著說話不腰痛,我們還是忍不住感嘆,誰狀態很好,誰又脫胎換骨,誰又有點讓人疑慮。

在這種又聚舊調笑、又交換訊息、又八卦無聊,而又要好好學習,訊息質量如此繁雜的飯局裏,我竟然記得所有滋味,甚至比以前任何一頓梁公請客的味道更清晰,連我自己都有點驚異。開首的金黃Chardonnay甜而爽,葡萄味卻濃得像口中有個果園。頭盤紅白綠國旗沙律,完熟的小蕃茄和辛香的火箭菜就不說了,但MT兄說一定要試這一球乳白的芝士。看似Mozzarella,但形態如一隻流心poached egg,應該就是聞說賞味期只有24小時的Burrata。以前餐廳可以每天從意大利空運食材,疫情後轉為每週一次,要嘗鮮就等星期一、二。當天是星期一,二話不說舀了一口,只能說「個心離一離」——如果有一種味道稱得上「味道之母」,應該就是這種乳脂飽滿的奶香,及發酵過後微酸的清爽。

Burrata在芝士的世界裏不算很有深道,就吃一個鮮字,並一點點的椒、鹽和橄欖油引發極淡奶油裏的清香。相傳是為富人製作Mozzarella時留下許多細碎的「下欄」,於是牧人就把Mozzarella拉成外皮,將剩下的奶油加入扯成絲狀的沉澱物做成小籠包狀,結果成為比Mozzarella更精緻的點心。這道沙律索價五百,做工幾乎是毫無技巧,但有這質素與回憶,哪天我要是受了挫折,而餐廳又讓我單點的話,我很可能會豪一次,把這道意大利國旗三部曲再吃一次。

然後是蜆,肌肉飽滿沒話說,醬汁簡單得說不出來,很懷疑是只有橄欖油與鹽的蜆汁煮蜆。主菜之一Linguini Scampi紅蝦意粉,傳聞城中最貴,上桌見一堆紅蝦頭,頗中我意,紅蝦汁比龍蝦汁細緻,蝦膏沒有煞有介事的苦味,但論質感倒是不及西貢白灼,因此蝦肉遠不如意粉的火候吸引。煮得al dente不難,看鐘就是了,但煮到有一種把蝦汁迫入了每一根意粉的決心,可能就是千元一碟的關鍵。中間夾了一道肉腸與酸菜,微辣地讓人想起波蘭與德國。拆碎了的肉腸有鄉村屠戶風,讓人稍稍定神,再轉入另一道其貌不揚的陳醋牛排。

MT兄打趣說「這是但丁與維吉爾都寫過的白牛,有神聖的味道……」看來是翡冷翠牛排中最有名的Chianina,形態類似T骨,左右兩邊的油脂與肉味有點不同,難得是吃到邊陲的脂肪依然奇香不膩,配88年橡木味豐厚的紅酒甚華美。小菜有張愛玲母親最愛的洋薊,另青豆與紅菜頭。除青豆有點手剝毛豆的清甜,紅菜頭就真的與董生超市買回來的沒有兩樣。再來是人見人愛的提拉米蘇、奶凍、咖啡和檸檬甜酒Limoncello,極圓滿。離開時小樺與我像孩子一樣數算哪一道最好吃,我說真要論「驚艷」,一定是Burrata。毫無煮功的布拉塔之所以純美,全因我信空運難得,我信草飼乳牛的品質,我信回憶,也信這一桌四人的氣氛。如今信任,是很奢侈的調味品。我終於明白這頓飯貴在哪裏。

〔原載2021年4月13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愛丁堡的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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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皇身後的男人,少少衰格地風度翩翩,Matt Smith, love it!〕


愛丁堡的獎勵 

電視劇《王冠》(The Crown)以菲臘受封愛丁堡公爵揭開序幕,在門外等候的伊利沙伯問他成為「陛下」感覺如何,他說「我已簽了賣身契」,她回應道「但你獲得了全世界最大的獎勵」,他說「他們都這樣想」,頓一頓又說「我也這麼想。」這個獲得全世界最大獎勵的人,1956年創立愛丁堡公爵獎勵計劃,透過服務、技能、康樂體育、野外鍛練的自發學習,獎勵全世界的年輕人。

 若不是菲臘親王逝世,我應該不會想起初中時期曾參加過這個計劃。更離譜的是,當年我好像也不大知道「愛丁堡公爵」是誰,起碼參加同學之間從沒有意識到這是「英女皇的老公」推廣的一個計劃,只模糊地覺得他應該是很喜歡行山的一位英國先生吧?眾所周知,計劃中的四科以「野外鍛練」最難,要自行在郊野、水道或海上進行一個獨立自主、自給自足、有明確目標與挑戰性的野外鍛練活動,銅章旅程要長達21夜、銀章32夜、金章43夜。

 可惜當年家教甚嚴,或者說是我沒有成長到很令母親放心的地步吧,在山系文化遠不如今天普及的香港,「女仔之家在荒山野嶺過夜」基本上可以免談,所以連銅章也沒拿到。但同時可見這個計劃給我的印象就是「寬鬆」兩個字,即是我最終沒有完成野外鍛練,在服務、技能、康樂體育其餘三科卻仍然可盡情地以低廉的學費參加由各合辦機構提供的林林總總學習班,以及義工服務。

           參加的同學大概都覺得機會難逢,挑選項目時都盡量揀一些奇型怪狀,不能在學校裏學到的,例如我在技能科竟選了「美容與儀態」,大家都笑說是「香港小姐班」。上課地點在彌敦道某商業大廈的一所美容學校,今天看來應是「中伏味甚濃」的一科,但結果整個課程我一件美容產品也沒有被硬銷過,卻學到了基本的保養與化粧、用餐禮儀、日常坐立走路的姿勢。其中最實用是長時間站立也不累的方法——就是把重心放在其中一腳,適時輪流轉換——老師說,要是身心疲累,姿態怎也不會好看。只有身心舒適,態度從容,人才會好看。

           康樂體育科就沒有這樣輕鬆,我選了「女子體操」,上課才知道那是奧運項目一樣認真的體操︰雙槓、單槓、平衡木、跳馬,全都要做到基本動作,每課之前的拉筋更是唔係講笑,拉得咿嘩鬼叫。女教練十分嚴謹卻也十分年輕有耐心,看她的示範是享受,簡單一個燕式平衡也做得優雅無比。那一年我們的課時都超過了金章的要求,那平衡木和雙單槓,真是要站在上面才知有多高,如何地一無依傍,全靠自己。服務科比較簡單,但也是我少數當義工的經驗,和朋友一起在醫院婦產科推著小賣車當販售,見到許多初為人母者的溫柔笑容。

         1997年後,為減少殖民地色彩,計劃改名為「香港青年獎勵計劃」,自此也較少聽到有關的消息。但世界各地的愛丁堡公爵獎勵計劃仍然存在,不少國際學校仍標榜學生參與此計劃,大抵因為名字聽起來有貴族感。但在一次訪問中,公爵親自解說計劃性質與緣起︰This scheme is not a cure. It is a preventative. Once you have got a soccer hooligan, you got a soccer hooligan and somebody else is going to have to try and cure him of that. The purpose of the scheme, basically, is to try and catch people while they are moderately civilized still and keep them that way.

聽清楚了,這不是一個貴族式的計劃,那是一個讓「尚算有文化」的青年維持現狀,不要成為「球賽鬧事者」的計劃。但你要說他階級主義、殖民主義嗎?他根本是先針對英國青年,而那些非貴族的、實事求是的價值觀,與他的人生經歷同出一轍。他讓兒子查理斯入讀以刻苦見稱的母校Gordonstoun,相信多元的磨練。他常被英皇室職員背地裏批評舉止粗魯,直腸直肚,但他以希臘落難王孫的身份,出入戰場的生死虎口,憑個人魅力與海軍工作的實力,背負驚嘆與指點,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獎勵,決心永遠站在女皇兩步之後,成功延續了Mountbatten支離破碎家族的一脈。這實在是一個生存的故事,和殖民地的生存之道,沒有兩樣。我不是教你戀殖,但從殖民者身上學習,永遠無害。


〔原載2021年4月20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最佳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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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幾時可以入場睇戲、睇劇?到底幾時可以見。〕

 最佳位置

          剛剛在網上訂購舞台劇門票,A880元,B680元,C480,最糾結的,還不是A區與B區那兩張門票400元之差,也不是耐著荷包傷痛買了兩張A區卻與B區只有一位之隔的遺憾,而是,當每天的娛樂節目在串流平台上川流不息,這種高價買票、定時前往劇院、入場前後與友人打招呼、冒著演員每晚水準可能飄忽不定的風險或無以為繼的心痛,同一時空只此一次的演出,到底還可以撐多久?製作或觀賞實體演出的成本會否越來越高?甚至成為歷史?

          這是上星期到大會堂看浪人劇場的「劇場電影」《一劍蜀山》後一直思考的問題。說到把舞台作品錄影後直接搬上銀幕換成「電影」,其實大家不會太陌生,不用等到National Theatre Live的專業製作系列,許多經典的大型歌劇、芭蕾舞、演奏會,都靠影音錄像才看得到,如任白的粵劇電影《蝶影紅梨記》、帕華洛帝的《波希米亞人》、瑪歌芳婷的《天鵝湖》等,當年的LDDVD同樣看得看得我熱淚盈眶。所以把演出以影像記錄,光影留聲,應是理所當然的了?

尤其是疫情讓演出場地一片荒蕪的過去一年,「劇場電影」可以讓更多觀眾欣賞到許多一票難求的演出、讓演員可以不用承受連演多場的壓力與消耗、讓不同的崗位的戲劇工作者可以增加一個收入來源,以至讓所有觀眾不用高昂票價都可獲得觀劇的「最佳位置」。在這方面有意大展拳腳的National Theatre Live不到半年前推出家庭串流服務,連電影院也不用上就可以觀看許多從前無法親身觀賞的演出,包括大量以創意見稱,把時空改頭換面並由明星擔綱的名作經典劇作,如Tom Hiddleston主演的CoriolanusJodie WhittakerAntigone等。

當然,真正大賣特賣的皇牌演出,仍然只會「期間限定」在指定的戲院公演,例如當年在香港頗引發熱潮的Benedict CumberbatchHamlet,或黃子華改編過的《前度》之原作,Bill Nighy演出極精彩的Skylight。然而,正當我們要責怪NT Live的串流服務太孤寒時,我們同時不妨問問自己,在去年疫情初起之時,各大藝術團體的免費線上節目、博物館開放及電子書,大家又看了多少?這甚至用不著經濟學供求理論去解釋︰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我們就不會珍惜。

因此,回到《一劍蜀山》劇場電影,就製作上我覺得是成功,也就是說,觀看《一劍蜀山》電影版我覺得不會比想像中的現場版遜色。基本的舞台設計、情節、人物都可以掌握;劇本中對香港武俠文化的懷舊情緒,變化為屋頂天台的膠尺比試與床單斗篷,甚至在電影的甚式鏡頭運用與配樂中更顯突出。但為什麼想到有朝一日《一劍蜀山》或是香港其他劇團的演出都可以在電影院以至電腦和手機中隨時觀看時,我又會心有戚戚然?關鍵就在演後座談一刻。

《一劍蜀山》導演譚孔文請一眾演員上台,我才駭然發現,這麼多年看本地劇團演出,觀眾除了看台上的演出,也希望「被看見」。看浪人劇場就是希望被譚孔文看見、看前進進就是希望被陳炳釗看見、看莊梅岩的劇就是希望被莊梅岩看見……你不用認識創作者,但就是希望作為一名實體現身觀眾被看見,展示對本地創作人的每一點敬意。其次,舞台演員的吸引力,往往是多維度的,當日放映後出席的演員,即使隔著數十呎,形體、動作與氣場都讓人感覺精力滿滿,反而電影中偶爾的面部特寫,對某些演員的整體魅力未必很公平。

         從觀眾利益角度出發,我們當然希望那些一票難求的演出可以在電影院以十分之一的價錢就看到,甚至免費在網上供我們隨時在手機上觀賞。但同時我們也不應忘記,多少曾經一票難求的演出,在公開渠道可以隨時看到的時候,我們又會怎樣因話題性與新鮮感的消退,把它們而放入to-do-list的最末,追逐另一部城中熱話的作品。最佳位置,其實不是A區第5行第18號的台前置中位置,也不是什麼豪華包廂,而是我們記憶深處的每一次觀賞體驗。如何讓劇作深印腦中最佳位置?這個問題同時是我對劇場電影的期望︰附加入場實況、製作花絮、專業評說等bonus tracks,讓即使親歷過的觀眾,也忍不住一看再看。

〔原載2021年4月27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浪跡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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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為家,其實是一種很浪漫、很強大的能力。以家為四海,就簡直令人崇敬。〕

浪跡家園

《浪跡天地》(Nomadland)與《農情家園》(Minari)如果不是在這個人人反思「家」是什麼的時候上映,如果不是雙雙備受各大電影獎項的肯定而讓我一併看了,我大概不會覺得那麼有意思。65歲美國女子Fern喪夫後離開已然被美國政府放棄的奈華達州工業小鎮恩派爾(Empire),開一架RV露營車走上公路,過著浪跡天地打散工的日子。80年代的一個韓國家庭,離開已住上十年的加州,決定到阿肯色州務農,建立家園。到埗後妻子一見所謂的「家」不過是長長的貨卡,底下還要有輪子﹗她馬上跟丈夫說︰「這不是你之前所說的。」

人到底需要四面牆還是四個輪子?兩部電影的開首已經把自由與穩定的問題,或千百年來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選擇,對立得相當有趣。輪子與牆,辯證地同樣是天堂與地獄。嚴格而言,Fern是遊而不牧,或者說所牧的牛馬,就是自己。電影最感動我的竟不是各種美麗的魔術時刻,穿州過省的路上風景;而是為了這些珍貴時光——赤身在河水飄浮、在崖岸對海大叫、在石林穿梭亂跳、在營火前仰看銀河——Fern要怎樣成為一個即用即棄的季節性炒散員工。

在節日高峰期,她要在Amazon物流倉庫與運輸帶前不停工作,期滿後會失去停泊的車位,因此要馬上再上路,任營地管理員,清理廁所穢物與垃圾;在主題樂園的廚房裏炸薯條做漢堡;在農場裏搬運與收割如山堆積的甜菜根,或在流動市集出售礦石。有論者認為導演趙婷沒有把紀實文學原著Nomadland中對大企業如Amazon的剝削呈現出來,反而請來書中真人上演溫情的洗白版本,鈍化了這群沒有工會保障,打算隨時死在路上的老年勞動人口的批判性。

我無意忽略企業剝削的問題,但當我看到電影中罹患腦癌的Swankie數算著各種路上風景,如何在獨木舟上看峭壁燕子在天空與水中倒影飛舞,並在雛燕出生的季節裏,看到水中飄浮著小小的雪白蛋殼,覺得自己與燕子同一,覺得可以隨時死去而無憾——我們有沒有想過,對於65歲以上孑然於天地間的人來說,工會保障、生涯規劃、社會權益、上流階梯……通通可以是一場笑話?

Fern以及她的同路人可以吃罐頭、可以睡在隨時冷死的車廂內、可以在膠桶裏解決,要逃避的,可不是企業的剝削,而是被時代遺棄的感覺,以及冷不防撲面而來的好意︰「我們真的很擔心你,有什麼需要告訴我,我們有房間可以給你住。」電影裏她抵抗過友情、親情與接近愛情的邀請,為的只是可以隨時回到那個冷死人的車廂,拿出亡夫照片的一角,凝視那英俊的容貌與歲月。

《農情家園》的美國夢其實也不是開荒,Jacob一家已經在加州生活了十年,夫婦在孵化場任「雞隻性別鑑定員」,因「不想一世對著雞屁股」,丈夫決定在阿肯色州買地務農。妻子卻覺得加州有人有物,有醫院有學校有教會,萬般不情願下竟把韓國的阿母叫來開荒地同住。戲中大剌剌的外婆由韓國女演員尹汝貞飾演固然極之出彩,她為這個危機四伏的拓荒家庭也誤打誤撞帶來絕處的生機。其中最重要是她從韓國帶來了一把點題的水芹菜(Minari)的種子,隨意種在屋後的水溪旁,與女婿刻意經營的農地構成強烈對比。薑是老的辣,千算萬算,不及老外母撒一把再算的精神。孩子的心臟病、妻子的人地生疏、隨時來襲的龍卷風、宗教狂熱的怪人傭工、做生意不守信約的城中韓國人……全因為老人家越幫越忙的一把火,大徹大悟地解決掉,回到彼此的所愛所有。

這兩部電影不是要整整齊齊地分析遊牧與農耕文化,它甚至不能緩解你到底要不要移民的困惑,但至少讓我體會到︰人應該有自己定義「家」的自由。要浮生若寄塵,還是一生牽絆扶持終老,應該隨你的意。至於侃侃而談「無依之地」美國夢破,或「有靠之天」中國夢崛起的人,也不妨想想,夢破也要講資格︰中國的Fern,能擺脫戶籍限制而獲得穿州過省的信任與自由嗎?香港的Jacob,又還有多少拓荒精神?我們手中的水芹菜籽是什麼?在BNO申請、移民、升學、投資、生活指南少一點都不行的時代,我們織夢的能力還剩多少?

〔原載2021年5月4日《明報》世紀版〕

「歡迎嚟到呢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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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區老師,一個好人。〕

打開報紙,呢座城市,日日都有新嘢歡迎你。

「完Sem和你睇《狂舞派3》」不過一年。電影主題曲《歡迎嚟到呢座城市》在youtube︰「這部首播影片的聊天重播功能已經停用」。

最近期的留言已是一年前。

《狂舞派3》其實很溫和,很婉轉無奈,所以當日才討論出那麼多觀點與感受。

真正面對面接觸,只有那一次。但專欄與書,拜讀已久。

言談十分理性平和的一位老師。又一位令人感覺「生於中大,有種責任」的人。

是什麼又讓我寫起這個恐龍時代的Blog,就是這種時代。